自从换了宿舍以后,我和泵车司机韩师傅成了邻居。韩师傅大概五十岁上下,年龄和我父亲差不多。每天见面,他都会给我讲几句做人的道理,讲一讲他年轻时曾经走过的一些弯路,最后往往总结性地说:“傻小子,别丧气,你还年轻,大有前途着呢!”
韩师傅喜欢喝酒。在他房间的角落里放着一只塑料酒桶,里面总是存放着他自己配制的美酒——从幽深小巷里淘来的陈年佳酿,混合上枸杞、大枣、桂圆与冰糖。酒香四溢,色泽艳丽。那酒,闻之辄醉,醉辄无以自拔。工作不忙时,韩师傅常把我一叫,两个人坐在简易桌旁对饮。气氛虽无大诗人聚会般激情澎湃,亦无才子佳人幽会时柔情缱绻,但个中滋味,非亲自坐下来喝一碗不能体会。
每次喝酒时,线团儿就乖乖蹲在我们脚边,抬头仰望着我们。
线团儿是韩师傅养的一只小花狗,抱回来时只有一点点大,大家都叫它“花花”。而我一直认为那名字太过俗气。美女作家卫慧的《上海宝贝》里,有一只狗叫线团儿,形容狗小巧玲珑,像线团儿一样可爱。于是我不管小花狗是否喜欢,就硬是把那名字强加给它了。
每当我从食堂打饭回来,线团儿就远远地跑来,围着我转圈,翘起前爪抓我的裤子。如果心情好,我就蹲下身子一边抚摩它脊背上凉瓦瓦的长毛,一边把碗里的肉片挑出来给它吃。若是心情不好,就用鞋底招呼它,把它赶开,以免弄脏裤脚。但无论我的心情是好是坏,无论招呼它的是肉片还是鞋底,下次遇见我,听见我的口哨或歌声,它都会不记前嫌地飞奔过来,用它特有的方式欢迎我这个朋友。
六月份从东北老家回来,我的心情一度很差。家庭的烦恼,工作的不顺,年轻人情感的落寞孤寂……种种愁绪困扰着我。一个个孤单冷清的夜晚,我从外面回到同样缺乏欢乐与温暖的宿舍,面对远处工地上昏黄黯淡的灯光,往往悲哀得一塌糊涂。人活在这个庸扰不堪的世界意义到底何在?为什么我所醉心的一切皆离我远去,为什么我再努力也终究留不住一些我所向往的东西?这样的问题一路想下去,直到天光大彻,也得不到让自己内心平静一点的答案。大多数时候,我实在伤感得不行,简直快要流下泪来了,于是从楼道里把线团儿拖出来,把脸靠在它的脊背上。它从梦中惊醒,注视我沮丧的脸。它默默地把我的手指含在嘴里,用锋利的牙齿轻轻错咬,却从不曾把我咬痛。我和它保持这种安静的姿态一个小时或更久。直到我觉得自己心灵的某一个地方豁然开朗,种种不快如冰雪消融、春暖花开,才松开它,带着刚刚涌上来的睡意拧开宿舍的房门。我对自己说:“晚安,明天是新的一天!”而我的线团儿,重新蜷进楼道的阴影里,安然进入梦乡。
九月底,韩师傅工作调动,要到忠县去。知道他调走的消息,是在他临行前的中午。我从外面拿着一大把发票回来,等待下午上班找领导签字。韩师傅站在阳台上,嘴里叼着一支“白沙”烟,看见我回来,他大声喊:“小张,中午过来喝酒。”韩师傅炒了几个菜,三荤一素一汤,我进屋时,他正把一块最大的排骨扔给线团儿。等我坐定,他端出一碗被枸杞浸成红色的酒,示意我喝下去。由于下午还有工作,我很为难。我对韩师傅说:“韩师傅,今天就不喝了吧?中午喝酒对身体不好!”他愣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用筷子又夹了一块排骨扔给线团儿。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对着线团儿喃喃自语:“花花啊花花,真舍不得你!要是单位派车,我一定把你一起带走。可是……哎!我走了,你千万不能到处乱跑。村子里嘴馋的人太多,你要是让他们抓住,准把你给吃了。”我抬起头,惊讶地问:“韩师傅,你要调走了?”他点点头。线团儿似乎也听懂了,它放下嘴里的排骨,用眼睛不住打量我和韩师傅,发出呜呜的悲哀的叫声。我弯腰摸了摸它的脖子,它不肯理我,而是慢慢踱到韩师傅身边,用身子蹭韩师傅的腿。我直起身,端起桌上的酒,说:“韩师傅,来,我们喝酒。”“中午喝酒不是对身体不好吗?”韩师傅微笑着问。“对身体不好,可是对心情好!”我回答。
韩师傅走了。在我们这样的流动单位,一个人的离开和一个人的到来都是悄无声息的。早上起床时,工地一切照旧,斜拉桥主塔照样高耸入云,各种大型机械照旧轰鸣不休。惟有关系比较好的朋友在临走时送上依依惜别的拥抱,而那拥抱的温度,也在这烟雨蒙蒙的季节,完全消散在濡湿的空气里了。
韩师傅走了,电工谷师傅收养了线团儿。可线团儿丝毫不领情,每次趁谷师傅不注意,它就又跑回我们宿舍,对着韩师傅上了锁的房门眼巴巴地张望。谷师傅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做了一个项圈套在它的脖子上,用铁链把它栓紧。
那段时间工作特别忙,我整天不在工地,几乎淡忘了它。直到一天早上,一个朋友对我说,去看看线团儿吧,看样子它就要死了。我这才大吃一惊,匆匆忙忙赶到配电房去。线团儿四脚朝天地倒在配电房地板上,眼睛呆滞无神,毛色很灰暗,看样子真的奄奄一息了。我的心很疼。它陪着我度过的那些无眠的长夜尚且历历在目,把它拥在怀里被它牙尖轻轻咀嚼的触感也不时在身体里涌现,对着它轻唱的那些哀伤的旋律、发出的对生活的真挚的向往还没有忘怀,可它却已经躺在这本不属于它的地板上,彻底失去了往日的光芒。我喊它的名字,它茫然地看了我一眼,仍然静卧不动,俨然我是一个陌生人。也许在它的心里面,从来就只有韩师傅一个人,其他的人永远都不是、也不可能是它的主人。我用手摸它的脖子,用指甲挠它的肚皮,它动也不动。它真的要死了。
“它怎么会变成这样?”我问。
“那家伙没事,就是闹情绪呢。别看它一副要死的样子,都是装的,早上还喂它吃了一大碗猪肺。”谷师傅一边看电视,一边对我说。
“我想领它出去转转,行吗?让它看看以前生活的地方,也许就不再装死了。”我说。
“好吧,你领它去。但是要把它领回来哟,千万不能松开铁链,一旦跑了,很难找得回来。”谷师傅千叮咛、万嘱咐。
我牵着线团回到我们的宿舍。这里一如以前的样子。一小片竹林,一小丛栀子花,阳光斜斜映射在二楼阳台上。以前韩师傅每次工作归来,都要坐在那里,沐浴着阳光,眯起眼睛吸一根烟。线团儿开始兴奋起来,它用鼻子不停嗅着,不时钻进草丛用爪子扒着什么,并且拼命挣我手中的铁链。我带着它飞奔起来,一时间惊扰了树上的小鸟和菜园里的蜻蜓。往昔那如画的岁月反复推放,我和线团儿同时沉浸在幸福之中。它的两只耳朵机敏地立起,舌头也长长地伸出,大口喘着粗气。
突然,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决定解开栓在它脖子上的项圈,那项圈实在是太重、太难看,那是与过去的线团儿完全不符合的一个赘物。线团儿突然感到脖子上轻松了。它用怀疑的眼光瞅瞅我,然后使劲摇晃头部,把脖子上被项圈压得扁平的毛抖得蓬松。我欣慰地看着它。可是,就在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它猛然启动,朝着菜园里的一条小路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我一下子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过来,线团儿是在逃跑。我大声喊:“回来,线团儿!”它理都不理我,朝着那条它从未涉足过的小路一直向前。我提着笨重的项圈和铁链,磕磕绊绊追在它的身后。它跑得很快,跟在配电房里的奄奄一息大相径庭,我根本追不上它。不过,每次跑到一个叉路口,它总会犹豫一下,才决定往哪边继续,这给我提供了一点时间缩短我们的距离。可是最终,它从一扇篱笆墙缝隙钻过去,而我因为个子太大无法通过,只能失望地看着它的背影叹息。
它却停住了脚步,回头用一种万般复杂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给了我一点希望。我蹲下身,像之前无数个日子里做过的那样,伸出我的右手。我说:“过来,过来线团儿!相信我,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韩师傅走了,你不知该怎么办。但是,就像我一样,我也会觉得迷茫,我的生活也经常失去方向。可我们总要面对,我们不能就此失去勇气。韩师傅走了,谷师傅也是好人,他会像韩师傅一样对你。他也会给你洗澡,给你买好吃的。我也会来看你,像以前一样给你唱歌。过来!你不能一个人逃走,没有主人你会变成野狗。在这个村子里,到处隐藏着危险,他们会因为你威胁到他们家里的鸡而追打你,还有一些馋嘴的家伙早就想要吃掉你。回来,快点回来!”我知道,线团儿无法听懂我说的话。而我这些话,本也不是说给它听的,我是在说给我自己。我在鼓励懦弱的我,就算生活怎样失去方向,就算前途怎样坎坷迷惘,我都要坚强。我绝不能做逃兵。逃走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做法,那种行为是可耻的。
线团儿把身子塌下去,后腿弓起来,朝着我凶巴巴地汪汪叫了两声。我还是执拗地向它伸出我的手。终于,它想通了什么似的,缓缓从篱笆缝隙里钻回来,试探性地靠近我,然后伸出舌头舔我的手心。我抱住它,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荒芜了一大片。我把项圈重新套在线团儿脖子上,然后牵起铁链,慢慢走回配电房去。
我的线团儿,在失去了它的主人以后,再次失去了它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东西——它曾奔跑过的大地,它用来掩埋吃剩的骨头的草丛,它嬉戏于其间的砂石料场,陪它追逐玩耍的蜻蜓与蝴蝶,以及它最最需要的无拘无束的自由。
(作者单位 中铁一局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