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一次坐船和姑姑采菱角,我那时刚洗过头,头发柔顺而芬芳,姑姑帮我用手绢扎好半干的头发,还帮我戴上了新买的水晶发饰——那是一朵用水晶花瓣攒成的珠花,透明精巧的花瓣上有着淡蓝色的纹理,花蕊是明黄色的细小珠子攒起来,花朵晶莹剔透,璀璨夺目,质感非常好,那是父亲从上海出差回来带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满心眼的喜欢。
许是头发太滑,不一会它就滑落下来,我把它拿在手里,靠在船窗口出神地观看船脚下层出不穷的波浪时,手中的水晶珠花一不小心一刹那间掉进了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看看自己的空手,又看看船脚下绿中透白的波浪,那是水晶珠花的失落地,再望向船后面的茫茫白水,心中满是惋惜与的后悔,惆怅与哀伤。
我猜想着水晶珠花此去的下落与结果,又悲哀着我将永不可知它的命运了。它也许随了波浪搁在浅滩上,被某村童捡拾到;或许被渔网打捞上来,做了渔娘的玩偶;又或者永远沉沦在幽暗的河底,与泥沙深埋俱存,从此世间再也不见它……
婷妹的气质文静而敏感,从小和我玩得特别好,她会告诉我她的各种多愁善感的细微心思,我们亲密得就像一个人一样。她说,她的父母离婚的前期,尽管他们在她的面前掩饰得很好,敏感的她依然能够嗅出空气中与众不同的即将发生的悲剧因子。暑假里,母亲带她去父亲的单位,大人在里间轻声低谈着一些重要的事,虽然她听不清楚,但她知道那是关于她的去向的事。桌上放着父亲平时抽的烟,烟盒里只剩下最后一根,婷妹把它取出来,把烟盒的里衬拆下来,那是一张单面的银色锡箔纸。她在它的背面开始给父亲写信。信的原文记不清了,大意就是请求父亲不要离开她和妈妈,幼稚的话语表达着一个小女孩对父亲的依恋和不舍。字是用圆珠笔写的,写得很小,歪歪扭扭,文末还画了一个哭泣的表情——那时她刚上二年级。
事情还是朝着婷妹最担心的方面发展了。她不知道父亲是否看到了叠放在烟盒夹层的那张写字的纸,幼小的她也没有胆量询问他——也许他看了,只是一笑而过;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拆开那个夹层,那些字连同那个烟盒被他捏皱并扫入垃圾堆,迎接它的命运只有被焚烧。那些承载着一个小女孩深切期望的稚嫩如豆的字迹从此化为黑色的灰烬,再化为细小尘埃,消失在无边的天宇间……
翌年春天,油菜花开得正旺,婷妹的父母办完手续,父亲用摩托车送她和母亲回她母亲的单位。途中全是成片的金黄的油菜田和碧绿的麦田。大地被织成饱和度极高的瑰丽的风景画,一辆摩托车载着沉默的三人穿行田间小径,这幅画面被永久地保存在了她记忆的底片上。她说,那是成千上万朵的花儿,每一朵幼小的花蕾都在尽情地绽放,尽情地燃烧,尽情地喷吐芬芳!数亿朵的花儿在这舞台上挥动着黄金的火把,喧闹着庆祝它们生命的盛典。金色的暖阳把明亮的光辉慈祥而又慷慨地挥洒在金色的花田里,明澈的空气被无边的金色的光晕一圏圏包裹着,到处都明晃晃的晃眼睛——晃着一个十岁小女孩的眼睛。
她坐在车前面,母亲坐在车后面,一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因为都知道,三人此去一别,后会无期。婷妹告诉我,她一边被无边的油菜花肆意的磅礴的美震撼着,心中关于这种壮阔的人间之美的鼓点密集地槌敲着,一边被一种看不到边的冰冷的无语的悲恸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一片呜咽声像突突突的泉水一般在心底无声地冒涌着。那个小女孩表面风轻云淡,但内心的泪水在怆然滂沱。那个春天浓郁的气息依然肆意磅礴,轻浮放浪,它至始至终不知道,那个置身其中的女孩子的内心是如何奔突溃逃于由父母带给她的即将到来的命运的冰天雪地中的。
大姨家有一个苹果园,我在春天的时候曾经跟着大人去果园里玩,那时苹果花开得正旺,满树繁花堆积得像雪一样洁白芬芳,大人需要给果树疏花,就是把同一枝上过于繁密的花朵间隔芟夷剪除一部分,只留下几朵优花,这样做的目的是不浪费果树营养,提高果品质量。大人们的手麻利极了,手过之处,那些稚嫩的小花朵纷纷飘落,风扫残云一般,树底下飘落着一层被疏掉的花的尸体。大人们边疏花边谈笑风生,只有我默默捡起那些被抛弃的花朵,心里满是哀伤。我为它们的命运而哀怜悲悯,它们有的甚至只是刚刚萌发出的淡粉的花苞,就已经被剪除抛弃了——生命刚刚开启了一扇窗,就戛然而止了,这是多么悲催的命运!但这无数相同的命运在这盛大的果园里连番无尽地上演着,是那样的平常无奇,这使我的心里充满了失落和疼痛,怅然与忧伤,关于事物命运的疼痛。后来看到一句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老师讲到它们的娇弱身躯虽然凋零了,但是化成了果树脚下的泥土,来年它们的魂灵还会聚起来,化成枝头的花朵的——但在我心里,毕竟不是去年那一朵了。我的惆怅浓了又淡,淡了又浓,始终挥之不去。
人生无处不别离。人生,就是一场场别离组成的,由陌生到熟悉,再由熟悉到别离,无一例外。只是有的人一别,就是终生。人生的终点,就是告别完所有的告别,最终形体走向无边的渺茫,魂魄消散于茫茫宇宙,聚散再无期。
我的初中班主任曾经告诉我,当你委屈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看看天上的云,看久了你就不委屈了。当我与一位灵魂极亲近的人不得已告别的时候;当我与一段恋情告别的时候;当我与一段命运告别的时候,我真的会抬头望天观云——那些抑或洁白,抑或多彩的云朵,姿态万千,变化多端,有时像一种人间熟知的事物,大多数时候,它们更加抽象写意,像是在给予我一种禅意的启示,一种慰藉与暗示。我流连于它们轻盈缥缈的身姿,我猜想着它们每一朵的命运——那些细小的水蒸汽是如何升入空中,又是如何在空中彼此邂逅相遇,又是如何集结成片成团,被风推动流浪,从一片区域飘游至另一片区域,最终会降落至哪一片干涸的土地,滋润哪一株植物——抑或降落至沙漠,至海洋,至城市的马路,屋檐,至牧童的竖笛上,至少女的发梢上,都是不可知的了——那是水的前世今生。于是这世间每一滴普通的水,于我眼里都是历经千百世的一种不可轻视的灵性的存在,再由此及彼联想到世间其它万物,莫不是这种聚散之法——万物都有前世今生,因为万物莫不是遵循“形成、消散、再形成”的轨迹,只是这轨迹或长或短,长至几万年为一劫,短至如蜉蝣细菌,数天或者数秒,轮回复轮回,万事万物相互纠缠,嵌套精妙,彼此是彼此的缘,彼此也是彼此的劫——只是这一切,真的是无数个偶然的巧合吗?宇宙的起源真的是147亿年前的一次奇点的偶然大爆炸吗?还是有一位伟大的设计者,他在造物的同时就已经注入了无数的参数,万物都在遵循其中的参数彼此嵌套轮回?那么人在命运呢?也有这种参数?每个人的天赋与出身都不同,这是否就是那位万能的造物主给每个人设置的不同的参数?芸芸众生,茫茫人海,每个人是每个人的过客,每个人是每个人的背景,每个人是每个人的思念。那些消失了的光年啊,是真的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中了吗?还是它静静躲在了巨大的黑色幕布后,被尘封在了另一空间?如果能回到过去,婷妹是否能够去修改关于她的参数,改变自己的命运轨迹?如果不能改,还有这一切都是注定的,那么我眼中的星辰日月,这些射进我眼中的星辰光茫都是多少光年之前注定的,不是吗?
总之,我从幼时直到现在,那种疑惑与惆怅不断在心中徘徊萦绕,始终不能明澈。然而这些也只限于我的个人经验,较之宇宙之大,世间之广,物类之繁,事变之多,我所经历的真不啻恒河中的一粒细沙。自原子分子至星河星际,自量子纠缠至混沌的大劫,宇宙间一切事物演变的过去、现在、未来无数世的因因果果,悲喜纠结,演变究竟,一定有一个出处,那个出处即是源头,即是设计者,在那里,所有事物命运无不详尽如透明的画卷,精妙设计者观之,如观一幅栩栩如生的《清明上河图》,没有万一的遗漏。
于是我的疑惑与迷茫,都可解除了,水晶珠花的下落,婷妹的字迹灰烬的去处,稚嫩花朵的芟夷凋零,云朵水滴的归宿,都可查究,故人、恋人与我的因缘,早已注定在案,世间每一朵花瓣,每一丝花萼,每一缕丝麻,每一粒流沙,都确凿可考。
我确信宇宙间有这样的设计者,那些消失了的光年,已经归宿于自己的命运,那些轨迹不可更改,但温度被保留了下来,或暖或寒,或阴或阳,或明或晦,成为一种底色,镌刻在一株成熟的,泛着阳光色彩的生命植株的纹理上,当然,这也是设计的一环。
(作者单位:中铁一局集团本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