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在这美丽的月色下，我终于感到一种中年的心情了。这是一种既平静淡然，又复杂悠长，既悲伤又欢喜，既通透澄明却也无奈无怨的心情。
二十多年前，刚到单位时，那种对人对事的无比敬畏感和自身那种无比的谦卑感，至今回想起来是那样的清晰刻骨，那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18岁女孩的自卑与胆怯，在那种自卑与胆怯里，还夹杂着一种自尊，只是这自尊，常常被无情践踏至粉碎。世界就是那样，它容得下自信与张扬，它为自信与张扬铺设红地毯，但它容不下自卑与胆怯，它为自卑与胆怯设置重重陷阱。
想到学生时代的自己，活得是那样的认真，每逢考试，就用一种超乎寻常千百倍的力气刻苦用功，不得第一誓不罢休。在寒冷的宿舍里，在闷热的午间教室，那个瘦小的女孩奋笔疾书的影子里，装着一颗怎样炽热而颤动的小心脏，未来似乎都寄于那心脏跳动的脉搏里了。
二十多年的云和月转瞬就这样过去了，岁月的风尘重塑了我。去年去了一趟画展，那些展出的画陈列在一栋五层楼高的建筑里，在那巨大的琳琅满目的展厅里，我却有了一种不一样的心情。我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着急地上楼下楼，走马观花、步履匆匆、浮光掠影地一扫而过，渴望着能不漏一个角落，不漏一个细节，总想面面俱到。我不再是那样的一个人了。我的脚步停留在一幅朱鹮的画幅前，我的目光久久地沉浸于画面上它的羽翼的纤细入微的纹理之中，沉浸于它身后那春的林野的模糊而又清晰的色彩之中，沉浸于夕阳将那如纱的瑰丽光泽笼罩在它的双目及羽翼上时反射出来的细微如芒的光泽……
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已经使我知道，世间的美是无限的，而终我一生，我所能欣赏采撷到的，只是那么极其微小的一部分，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不能停下匆匆的步履，好好欣赏眼前所能得到的那一点美呢？
我知道，如果我的脚步匆匆，在每一幅画的面前停留几秒钟，仿佛与每一幅都有缘相见，但又其实仿佛从来没有欣赏到它们的美丽。而这幅朱鹮的独特之美马上就能成为日后停留在我心头给予我美的抚慰与隽永的回味的时候，由于我的放弃而去追逐新欢，将会永远错失过它了。
而在人生的路上，我究竟错失了多少“美丽的朱鹮”呢？那些错过了的，又岂止仅是一些珍奇与美丽而已呢？
席慕蓉说过：“在人生的长路上，总会遇到分歧的一点，无论我选择了哪一个方向，总是会有一个方向与我相背，使我后悔。”
是的，此刻的这条路鸟语花香，风调雨顺，而另一条路呢？也许依然风和日丽，风光旖旎，只是因为在那起始小径的分岔口上，我只能随机地任选一条。所以当我越走越远之后，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惆怅与失落在心头，另外那条没有踏入的小径时常都会在潜意识里突然出现，在我所不能想象的模糊的背景颜色里，留下模糊的忧伤。
然而人生是不容后悔的，于是我不断提醒自己，世间的美丽与珍奇是无限的，要知足，要从容，要安静地享有既得的美好，才能对得起所有的分离与割舍。
到了中年之后，才明白，人生的小径处处都是岔路口，那些未曾踏入的小径是人无法探索与窥望到的，而一个人漫长的生命里，到处都是铺满着迷宫般的轨道，而一个人努力的界限是极其有限的，穷其所有也只能择一而行。这正如同一个国家的恢宏的命运和一个民族浩荡的秘史，也是在万千蛛网迷宫般的轨道中择一而行，蜿蜒匍匐曲折前进，而那些未曾踏入的分岔小径，则永远地模糊在了消失的光年里。
那些逝去的往事，发生之时色彩是那样的鲜明，逝去之后却又是那样的黯淡无光，仅留下或暖或寒、或明或暗的基调封存于记忆里，成为一张张褪色的旧画，而当初，无论是泪水还是欢笑，它曾经是多么鲜明澄澈啊！
我是从哪一时刻里幡然醒悟的呢，记得是那一个月夜，我回故乡处理完母亲的一些事情，开车在返回城市的路上，邂逅到了最美的月色。
那晚的月亮是那样的圆满，皎洁，月色是那样的明亮，晃眼，亮到天上的云彩的重叠层次和色泽浓暗看得丝毫毕现。那月色像洁白的银子一样明亮地朗照在广袤的平原大地上，棉花垛似的云朵厚重而安详，铺满了整个深蓝的天空，是那样的高远，远到天际，又是那样的低矮，矮到仿佛触手可及。那明亮的月亮穿过层叠的云朵，将耀眼的亮光从云朵的缝隙间倾洒下来，那些笔直的银白光线化作了一层晶莹夺目的银纱，温柔地笼罩在天宇之间，仿佛是对人间进行着一场精神的洗礼，仿佛是要让什么人明白些什么重要的人生启示，仿佛它是那个上苍和先知，它看透了一个女子的善良和仁慈，它在向她示意，它在用它的无与伦比的智慧在陪她启悟。
在那样的月色里，在那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在那疾驰的高速公路上，车载音乐放着吉萍的《明月夜》，我的眼泪不断地涌出来。过去，现在，未来，无数的往事在心海里沉浮涌现，记忆的碎片都化成了潮水般的怜悯和感动，将我包围在一片眼泪和叹息的海洋中。我感动着这月色的体恤，感动着命运的含蓄的优待与慈悲的启示，感动着几十年来内心的荒凉和痛楚，以及在那荒凉与痛楚之后涌出的洁白如雪原的辽阔与温暖，悲悯与明澈。我的泪水不断从心里涌出，从命运最狭窄的缝隙里涌出，从一种大悲悯的圣殿里涌出，它带着令人发颤的洞彻一切的开悟和了透，在指引着我的大脑，它在告诉我，从此我不再是母亲的女儿了！从此我将成为母亲的母亲，包容她，怜悯她，指引她，用爱湮灭她的局限，化成她生命中的阳光，温暖她苍凉的内心，这是我今生的宿命。
人有时候是在面对大自然令人震惊的美的瞬间启悟的。我的真正的中年之思就来自于那一夜。那晚的清幽的月色从此笼罩在我的心上，也仿佛融入到我的生命长河里，那是我的中年内省之课，顿悟之课。
 （作者单位：中铁一局本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