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人们屏气敛息,扑朔迷离的隧道里只听见一声又一声断断续续、时而迟缓时而急促凿顶的枪声,只看见一道又一道时而隐约时而裂帛的金色光芒在头顶的天空闪耀。
钢枪每一次刺击,都会有岩石或小面积“噼啪”、或大面积“轰隆、隆”溃败或反扑式地脱落。枪声响过,松动的岩石脱落,作业面就多了一片稳定,安全系数也得到相对保证,代表旧有秩序的这只隧洞老虎的势力范围同时一点一点地被缩小。老虎退却一步,长枪就朝前闪亮一步,枪声所到之处,摸得、找得、问得老虎是手足无措,心胆俱寒,不得安宁。
砰、砰砰、砰砰砰……
此时的凿顶工友宛如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只见他在张牙舞爪的老虎面前左冲右突。他目光如炬,岩石每一次脱落,他轻捷的身躯就顺势地时而闪、时而进,张弛有度的步伐同时也时而上、时而下。
砰、砰砰、砰砰砰……
找顶金枪在掌子面不停地闪亮、抖动、翻转。岩石上持续有力的刺击,以及那金枪裂石的凿击声,都是在向旧秩序发出严正的警告,警告它们尽快放弃顽抗,向人们梦想的蓝图缴械投降。严肃而又严正的警告震慑着建设路上的那些落后、阻碍进步的力量;金枪谨慎地将它们一一地进行暴露、批驳,随之坚决、迅速地予以打击,将其铲除。
砰、砰砰、砰砰砰……
找顶金枪刺击出的枪声,就像是一支神笔节奏铿锵、凿空书写的声音。凿顶工友的双手紧紧地攥着找顶枪这杆隧洞里的巨笔,在掌子面的天空上或轻或重、或张或弛、或高或低、或疾风、或骤雨般地运腕、拧身——泼墨书写着,每一笔劈出,都是惊心动魄,力透金石。金枪刻画出的线条方圆有致,猎猎生风,中锋遒劲,侧锋轻盈,横如列阵,顿如山崩……一笔一画,清清楚楚地书写着幸福、平等、富强、崛起、振兴复兴等等美好的前景。
紧握钢枪的凿顶工友,紧贴着隧洞的边壁移动着身体,前进的每一步,都像是在黑夜里探索、攀爬。他先是从一边的边壁朝掌子面小心亮枪小心刺击,找完一边,退下来,绕道从另一边的边壁又开始小心地亮枪小心地刺击。找完两边,猫身到齐头,背贴着山体继续小心而又坚决地亮枪、刺击。他脚下每一个细微的步式、手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动着在齐头下面眺望的工友们的心。没有轮值的工友们用眼神,助力着他在隧洞老虎的势力范围里蹿高伏低、飞檐走壁。
凿顶工友一路上都被金色的光芒缠绕着。掌子面上砰、砰、砰地枪声不断,那是他在用智慧和力量与岩石斗智斗勇。只见他时而敲,时而戳,时而撬,时而迂回,时而包抄,时而迎头痛击,时而又横枪断尾,时而声东击西,时而又釜底抽薪……总之是一定要让眼前这只挡道拦路的大老虎在隧道里、在筑路人面前无立足之地。
砰、砰砰、砰砰砰……
凿顶工友紧握着手里的找顶钢枪,虽然是成竹在胸,一路上又都是如履薄冰般地朝前探索着,每一枪刺出,都不敢有丝毫松懈大意。要知道,老虎张牙舞爪可不是为了好看、吓唬人,它是异常残酷的,是真的要下口吃人的啊。在掌子面上,如果稍有不慎,一枪没有击到位,或一枪又漏击了,恶毒盘踞在新开段面上的这只狡猾、危险的老虎就会乘机突然反攻,发生坍塌,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不是非死既伤,就是我们开路的脚步不得不被动地为之按下“暂停键”。
砰、砰砰、砰砰砰……
此时的凿顶工友好比又是一位画家,他向岩顶刺击出“砰砰砰”的枪声,就是怀抱着的五彩画笔在他胸中激荡、澎湃的浪涛声。他一丝不苟地勾勒、审视、涂抹,在那莽莽大山的山洞深处,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描绘着眼前的这一幅“江山安居图”。是啊,怎能不小心、不审慎、不上下求索呢?安居的家园不能画得面对阳光、春暖花开,出行的路线不能画得看到山河壮丽、令人陶醉,又怎能真正、彻底地结束那并不遥远,曾经屈辱、贫穷落后的悲苦历史,从而凝聚向心、团结、奋斗的动力……
砰、砰砰、砰砰砰……
找顶金枪刺击岩石的枪声,又似一根根金针,它走针引线,飞越高山、峡谷,穿越重重阻挠,一丝一毫地将黎明的曙光织进深沉的隧洞、织进掌子面,于是,当霞光驱散齐头的阴霾、当悬在我们头顶那一重吃人的天空变成了纸老虎、当金枪刺激的枪声渐渐平息、当凿顶工友气沉丹田完功收式、当隧洞的施工恢复常态,探天之威的“摸老虎屁股”、“找老虎茬儿”的凿顶、叩问战斗便宣告结束,隧道施工爆破后的这第一道工序也便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二十多年前,在凉山州大桥水库建设工地,我遇见过一位开山、凿顶前辈,他的衣着几乎没有上下班的区别,总是给人一身灰朴朴的感觉,也总是给人“铁路工人三件宝,掏扒、撮箕、烂棉袄”的印象。老师傅几十年背井离乡,远离故土的父老,守着筑路工地,守着三块石头当灶、一块木板当床的铁路施工流动日常,守着牛毛毡房工区、集体宿舍,连绵起伏的大山、工地、隧洞就是他的家。鏖战奔波几十年,他的爱人、亲属从没有踏进过筑路工地半步,来工地与他耳鬓厮磨、与他邀月举杯共话团圆、与他相亲相爱剪烛以叙人间伦常。
老师傅高大威猛,凿起顶来也机智、灵敏。他审时度势,观察瞭望,真是静如处子;果断出击,势大力沉又动如江河;凝重时,如山岳、如隐隐闷雷;小心处,如履薄冰、堪比在拈针绣花……他曾参建过诸如成昆铁路等一系列著名的铁路干线。在我们同袍的日子里,每一年雨、汛期,铁道干线总是会发生些像泥石流、路桥被冲、铁轨被拧成了麻花之类的险情,那时,已经五十多岁的他,年年都会被抽调成为铁道干线、路桥的抢险护路队员,成为抢险护路突击队里的骨干战将!
后来因工作需要我们分散在了不同工点,估计他是在南疆铁路建设工地光荣退休,离开了他为之奋斗的建设事业。他在一次又一次筑路、开山、凿顶的创作过程中,和工友们一道,共同铸就了无数辉煌、足以流芳百世的经典巨作。
在我的筑路工生涯中,在中铁一局筑路的风景树下,遇见工地、遇见开山、遇见凿顶、遇见凿顶棒以及它那惊雷闪电般的枪声、遇见那些朴实的工友并与之守望相亲,都是我的荣幸;那踔厉奋发的筑路队伍,就是我精神力量的源泉,那蓬勃朝气的筑路工地,就是我生命中永远应该坚守并悉心呵护的根。
砰、砰砰、砰砰砰……
在苍苍群山深处、在祖国建设的隧洞里,开山凿顶刺击出的那一阵又一阵震撼人心的“枪”声不时在我的耳际回响,我隐隐地听见了“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的愚公移山的声音,也隐隐地听见了“左准绳,右规矩”开山导水、利济九州的大禹的声音。
那一声又一声坚决、响亮凿顶的声音,让我清晰地听见了我们筑路儿女奋斗拼搏、担当开路先锋的铮铮宣言:竖起的,同样也是我们大国工人勇敢追求、无畏挑战的气魄和胆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