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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4年01月31日
美丽的沙枣花
李杰
文章字数:3661

  新疆哈密的沙枣花开在五月。
  给我极深的印象是,那年的五月,我们家由一个叫作三堡的地方搬迁到了哈密基地。基地很大,听大人们说是铁一处在哈密地区建成的最大的家属基地。基地里有卫生所、生活供应站和颇具规模的小学,若干年之后,凡是从这里走出的那些莘莘学子,都会颇为自豪地称自己的母校为哈密铁二小。
  我因中途转学,插入的是二年级一班。第一天进校门,就闻到了浓浓的沙枣花香。之后,我特别留意了一下,其实在那个刚刚建成不久的空旷的校园里,只有五棵沙枣树,而唯有三年级一班教室门前那棵枝繁叶茂,满树银白色的花朵,很难形容美成什么样子,更非同一般的是,那花特别的香,香得让人痴迷,香得让人心醉。这让我们其他班级的同学既嫉妒又羡慕。
  巧在我家邻居风川哥就是三年级一班的,这个比我大一年级的小哥哥个子比我高出大半头,人也很壮实。风川哥对我们这些比他小的弟弟们很关照,遇到事情也胆大敢出头,唯一的缺点是学习不好。经常隔三差五就听见他父亲因为学习的事吼他揍他。我的第一枝沙枣花就是风川哥悄悄从他们教室前的那棵沙枣树上偷折的。
  “回家插到瓶子里,能香好几天呢!”放学回家的路上,风川哥变戏法似的,把藏在怀里的沙枣花很宝贵地给了我一枝。
  我稀罕极了,更佩服风川哥的胆大!当时,学校对随意折花可有着非常严厉的规定,轻者罚站,重者停课!
  那天吃过晚饭,风川哥又怀里揣着几支沙枣花,猫一样地溜去了我们基地隔壁的兵团(一个简易的空军后勤基地,我们习惯地称其为兵团)。
  之后,他悄悄地向我透露,是他的同桌佟燕病了快一个月,就想要几支沙枣花。
  “佟燕,不就是那个被同学们背后叫作沙枣花的女孩吗?”
  “你小子知道的还不少!”风川哥朝着我的咯吱窝里狠狠抓了一把,又揪着我的耳朵,凶巴巴地道:“你给哥记住,在这个铁二小,任谁都不能说佟燕一句坏话!”
  风川哥的这个态度,让我很多年之后才从懵懂中回过一些神来。
  佟燕与我们不同,不是职工子弟,而是借读在我们学校的一个兵团子弟。如果说在这个兵团子弟的身上有什么让我们颇感神秘的话,那就是她不仅是一个军人的子弟,而且是一个大官的子弟。按照风川哥私底下透露出来的消息,佟燕的父亲就是这个兵团的最高指挥官——团长!他不止一次地去过佟燕家,说出来的话当然可信度极大。而佟燕本人却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个子不高,肤色也不是那么特别白,扎着两根羊角辫,一个发白的军用挎包,成了跟我们这些铁路子弟最明显的区别。这个女孩真正进入全校师生视野里,还是在五年级之后。品学兼优的她,不仅成了少先队的大队长,而且还作为三好学生被学校树作了学习标兵和雷锋式的好少年先进典型。总之,那个时候,佟燕就是我们全校的一枝花,一枝名副其实的人见人爱的沙枣花!
  这个时候的风川哥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原本毛毛躁躁的他,一下沉静了许多。学习成绩也有了突飞猛进,在五年级临毕业的那年,居然跻身到了三好学生的行列。但唯有我才知道,他只有一点没变,那就是说起佟燕来,总是一副手足无措脸红耳热的扭捏样子。
  我有时会奚落风川哥几句,男子汉大丈夫,干吗让个女生管得跟病猫似的。这个时候的风川哥既不急也不恼,而是轻轻一笑,小大人似的骂一声:“你懂个屁!”
  只有一次,他被我恶作剧一番后,真恼了!
  那是校园里的沙枣花再度含苞待放的又一个春季。为了庆贺风川哥升任少先队中队长,我将我自己的一条崭新的红领巾和几枝沙枣花作为礼物送给了风川哥。我算定,依风川哥对佟燕的迷恋,这些礼物必然会转到佟燕的手上。因此,便在那条红领巾里夹进了一张小纸条,小纸条上特意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个“爱”字。虽是一字,心迹可表。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但结果却是我的风川哥被陡然大怒的佟燕狠狠踹了一脚,之后居然在课桌上划线为界,被告知胆敢越界,定罚不饶!
  风川哥举着拳头找我算账,我却笑得满地打滚……
  六年级新学年开学,喜笑颜开的风川哥突然间魂没了!
  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失魂落魄地抱着膀子躲在那棵老沙枣树下偷偷哭鼻子。
  佟燕转学走了!
  风川哥心目中最美丽的沙枣花走了!
  我的心也被狠狠戳了一下,整整四年的同桌好友,春夏秋冬,花开花落,相依相随,同席一桌。此后一生,再难一见了!
  这让谁不心头滴血哇!
  之后不久,风川哥也随着下放的父母,回到河南老家了。
  星转斗移,日月如梭。几十年过去了,多少往事早已云淡风轻,忘不了的却还是那沁人心脾的沙枣花。
  这一年的五月,我和老伴儿终于相扶相携地回到了阔别五十多年的新疆哈密,一心想再重拾童年时代的那些梦想,但当年的那个处处充满欢声笑语的老基地,除了扑面而来的阵阵沙枣花香,一切都在物是人非中变得不可思议:宽阔的街道替代了往昔的土路,那些充满烟火气息的一排排民房,被尽显都市气派的高楼、酒店所取代,灯红酒绿,熙熙攘攘,俨然一个被现代化的元素精心组装起来的世界!
  好在我们还在高楼林立中找到了为数不多的几排老房子,它们低矮破旧,满目凄凉,但我却倍感亲切地一遍遍抚摸着那墙那砖那瓦,泪眼模糊地体味着一个游子回到家的感觉……
  我们的母校已经被一家运输公司所取代。偌大的校园里有的只是车间、停车场和十几台新旧不一的车辆。但细寻之下,居然发现那几棵饱经风雨的沙枣树还在,特别是三年级一班教室前的那棵,居然长的有六米多高,枝繁叶茂,花团似锦。远远望去,竟然是花如雪团,分外清丽!
  更引人注目的是,偌大的树冠花枝中,居然有两位如我跟老伴儿一般的夫妇在那里赏花。只不过这夫妇俩都身着军服,男的身材高大,便是这般的年纪,依然身材笔直挺拔,看不出一点老态来。挽在丈夫臂弯里的夫人,清丽典雅,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他们似乎也在无意中发现了缓步徐行的我们,那男的竟十分友好地率先向我们招手致意。
  能在这里相遇,不是故友也是故人!
  “你们好哇,朋友!”
  男军人声音洪亮,普通话里有着明显的河南口音。这让我心头微微一震!
  “你们也是夫妇两个对不对?”女军人手持一枝沙枣花,很优雅的神态和声音。身边的老伴儿似乎反应更快,她的手指在我的手掌里使劲示意了一下。还没等我完全反应过来,男军人又接话了,他歉意地笑笑,道:“对不起,我夫人……”我这才蓦然间发现那位神态高雅,落落大方的女军人居然是双目失明的盲人,而她的谦和有加的丈夫居然竟是一位独臂军人!
  我能感到受到震撼的老伴儿浑身的战栗,而惊诧和震惊又让我在那一瞬间肃然起敬!
  我陡然想起了风川哥,想起了佟燕……
  一场意外的故友相逢就在这棵老沙枣树下奇迹般地发生了!
  风川哥和佟燕的故事真实而离奇。
  风川哥随父母回到河南老家,读完初中就报考了军校。至于为什么要报考军校,去当一名军人,风川哥很直接,他说他就是为了佟燕!那个时候,他虽然不知道佟燕人在哪里,但却坚信在军营里长大的佟燕,也必定会子承父业,她绝对离不开那身橄榄绿!他要追随他的挚爱而去,这才对得起自己的那份初心。军校毕业后,他去了作战部队,到了1984年4月再度打响老山战役,他已经是名直接带兵作战的营长了。这是一场具有里程碑式意义的战役,经过精心准备,部队对老山的越军闪电般发起了突袭,仅仅只用了5个多小时,便成功拿下了老山主峰,而风川哥就是在主峰争夺战中被越军炮火击中受了重伤失去了左臂。
  “那你们又是怎么巧遇一起的?”风川哥讲他的故事讲得很简单,有些地方甚至就三言两语。
  “这是整个故事中最大的悬念,还是听听‘沙枣花’同志怎么说吧!”风川哥意味深长地笑笑,将解开谜团的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夫人。
  “我也是在那次战斗中受了伤最后来到云南荣军医院的。不过先声明一点,当时我可做梦也没想到你的这位风川哥会在这里等着我。”佟燕没有矜持,更没有推脱,她只是浅浅一笑,便用一种特有的清纯悦耳的声音接过了这个离奇曲折的故事。
  简单点说,佟燕真正穿上那身橄榄绿,还是到了军校当了一名军医之后。老山战役战士们打得异常英勇,但因为是抢占主峰的攻坚战,伤亡也很惨烈。佟燕在率领一支战地医疗队在战场抢救转移伤员中,一名身旁的担架员不幸误踩了越军埋下的地雷。
  “我在荣军医院养伤期间,远在甘肃的父母来看望女儿,父母都知道我最喜欢沙枣花,便特意带来了一束。这束沙枣花生命力特别的旺盛,我把它们插到瓶子里,居然蓬蓬勃勃地活了一夏天。就在沙枣花开得最浓烈的一天,有人轻轻叩响了我的房门,当那个人来到我近前的一瞬间,我就知道我生命中的一件大事发生了……”
  “我是循着沙枣花香寻去的。”风川哥很是有些得意,“云南这边没有沙枣树,能把这种特别的花香带到这里的,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当然,没见到佟燕的那一刻,我只是在想能有缘与这个有故事的人见上一面,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当推开门,见到佟燕的那一刻,我——”
  风川哥哽咽了。
  他找到了他的最爱,找到了让他魂牵梦绕的沙枣花!
  “你的风川哥现在成了我的眼睛。”佟燕很平静,她只是抬起手在丈夫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有了他,我所期待的这些梦想都实现了!”
  佟燕这句话,让我的眼泪竟夺眶而出!
  此时的她,是多么想再看看自己当年的母校,多么想亲眼看看那孩提时代就一路相随相伴的挚友同伴和满树灿若银花的美丽的沙枣花啊!
  世事无常,唯有真爱才能唱响生命中的赞歌,如这沙枣花一般,年年岁岁芬芳四溢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