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大伯去世三周年,天空灰霾如铅,不时飘起零星雪花。我陪父亲去渭南凤凰山公墓祭奠大伯。大伯长子一家和我们一同前往。大伯长子小名叫大伏,7月的生日,我们都叫他大哥。我们家老大小名叫二伏,据父亲讲,大伏、二伏的小名都是奶奶起的,以后我们两家有男孩,小名就有了三伏、四伏。起小名受民间文化的影响,但也有血缘的传承,可能是希望我们两家在外地不要忘了一脉同源。
1951年春天,大伯一个人背井离乡从安徽萧县老家闯荡到甘肃天水,在天水他加入了铁路单位。听父亲讲,大伯在老家念过私塾,只有小学文化,但是在那个年代已经是文化人了。铁路招工很简单,填一张表,然后扛起一根枕木或举起架子车轱辘就算合格,从此成为一名正式的铁路职工。大伯加入到十万大军的天兰铁路建设队伍之中,分配到流材厂。大伯聪明好学,还舍得下苦,供应铁路施工现场的水泥、木材、石料等脏活累活抢着干,库存物资堆码得整齐有序,账目清楚,深得领导的器重。几年后,单位安排他学习汽车驾驶、然后培养入党提干。大伯参加工作有了稳定收入,老家的奶奶给寻下一门亲,媳妇接到了单位,根据老家的习俗,我们把大伯的媳妇叫大娘。1956年,大伯动员刚满16岁的父亲离开生活困难的老家,到新疆兰新线参加铁路招工,从此,大伯和父亲聚到一起,成为名副其实的铁一代,直到退休都没有离开铁路单位。
从公墓祭奠大伯回来,大哥请我们在饭店里吃火锅。炉子是电磁炉,室内的暖气和火锅弥漫出的蒸汽让人微微出汗。我们回忆着两家交往的点点滴滴,回忆颠沛流离,随着铁路大军搬家无数次的流动生活,回忆从住地窝堡、荆耙糊泥房、帐篷、活动房到有了家属基地的砖混房,如今还有规模宏大的南三环高层建筑群基地,感慨铁路职工的居住环境越来越好,职工生活越来越好。
父辈的记忆太过久远。我懂事的时候,铁路大军开始转战阳安线,家已经搬到陕南城固柳林。大伯的家搬到阳平关。两家距离远了,也很少走动。父亲是大修厂热处理职工,为汉江斜腿钢构桥加工处理钢结构部件,忙起来天天加班。
也许是年龄小的原因,印象中陕南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还离奇的漫长。我们一家六口分配住在一排灰瓦覆顶的其中的一套房中,荆耙隔离起来的一个大房间,外面搭一间没有门的小厨房,每家每户挨着都是一样的格局。房间有父母从新疆搬迁来时带有凸起“北京”两个字的铸铁炉子,四方的炉顶有三个大小不一的钢圈和炉盖。一到冬天,炉子的火就不会熄灭,夜晚风起的时候,凛冽的风吹得屋顶几乎在哀嚎,但屋里却暖意融融,火光带给简陋的房屋温暖如春。
有火炉的冬天,也就有了生活的味道。母亲下了班忙着给我们兄妹四个孩子做饭,大烩菜、水煮菜是我们最期盼的。母亲在火炉上放一口锅,锅内放水、盐、葱花、酱油、八角和大料,锅边贴上金黄的包谷面饼子,切开的嫩嫩的大白菜往锅里一放,屋里瞬间飘满火锅般的香气,想一想那也许就是最朴素的涮火锅吧。我们从一股沸腾的水花看到美食的诱惑,父母则看到生活全部的欢愉。
在陕南的冬天,父母下班回来,天色已晚,夜幕总是飞快降临,一家人依偎着火炉,炉膛中干柴噼噼剥剥作响,红彤彤的火舌舔着锅底,水蒸气四散开来。我们一边吃火锅一边听母亲拿着小人书就着炉火的光亮讲故事,草原英雄小姐妹、王二小、鸡毛信等等。窗外,雪花一片片飘落,纸糊的窗户烂了一块,雪花飘进来,在窗台垒起一座小山。透过窗洞,泡桐树叶早已飘零落尽,虬枝在冷风中摇曳,觅食的小鸟归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叫,天空苍白,冬景寂寥,窗台下堆放着我们全家过冬存储的大白菜。
阳安线建设结束,我们又搬了几次家,但父母一直舍不得丢弃那个已经熏黑发亮的铸铁小炉子。每年冬天,父亲都会找来一些耐火土,和好泥,用手认真地把炉膛重新盘一遍,然后劈好柴,把湿漉漉的炉膛烧得内壁发亮,散射出琉璃烤蓝的光泽。
从陕南搬到关中三原,我们家住进了红砖砌筑的三层楼房,两室一厅一卫40多平方米,居住条件好了许多,家总算稳定下来了。大伯家搬到了渭南,离火车站很近。铁路职工免票的福利,使我们两家又恢复了走动。大伯领着大哥来我们家串门,父亲搬出铸铁小炉子,生火架锅,母亲往锅里挖一大勺炼好的猪油,用大烩菜、贴饼子、涮菜火锅招待。楼道里香气四溢,城固特曲飘香。大哥子承父业参加了铁路,爱好摄影,攒了几个月的工资购买了一台凤凰照相机,自己学会冲洗黑白胶卷相片。串门时为我们兄妹照相,冲洗出来的黑白照片仅有8分钱邮票大小,它记录下了我们童年的美好。
大伯头七,我刚好回国休假赶去帮忙。大妈拉着我的手,边哭边说:“你大伯退休时间里,经常念叨你们,听说你在国外工作,高兴得像什么似的,说咱们孙家后代都不孬(不坏)。”大伯的子女和我们四兄妹,不管是接班、参军还是考上大学毕业分配,最后都在铁路单位工作。安徽老家的亲戚有的过来帮忙料理后事,二伯的大儿子告诉我,今年孙庄村干部选举,他选上了村支书,管理1千多口子人呢,咱孙家可出了领导干部。我苦笑着点头表示祝贺。其实大伯在新疆入党提干,很快任命为单位党支部书记,有一次开车进城拉运物资,在弯道避让车辆时,不小心连车带人扣翻出了道路,他的干部道路自此终止,也留给他一辈子的遗憾和痛苦。
四季轮回,时光流转,我们从童年步入成年、中年,在单位工作生活、在单位结婚生子、在单位买房安家,日子过得宽裕了,很少在家里搞接待,偶尔应酬会去城里的饭店,店里夏有空调冬有暖气,饭店火锅大都使用电磁炉,就像今天大哥招待我们一样,但我总会想起家里自制的小铁炉涮火锅,心里不免有点失落。
西北风劲吹,时常想起童年围着火炉的甜美岁月,还有窗外因火炉而起暖的风声。
大伯叫孙大云。大哥考察了好几个墓地,最后选中凤凰山墓园,站在半山腰,可以望见铁路、高速铁路和高速公路穿城而过。这里满足了大伯一生中最后的心愿。
(作者单位:海外事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