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一天,我,回了趟老家。
我固执地绕过宽敞的水泥路,欣然地走在那条被岁月冲刷得清亮的小土路上。只因,这里有我如水般甜蜜的记忆。
一把生锈的铁锁,牢牢地锁着老屋的春夏秋冬,却怎么也锁不住那颗被风吻过的思绪如潮的心。
站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锈满斑驳、沧桑颓废的土墙、片片剥落残破不堪的黑瓦木门、被尘土覆盖、蜘蛛丝纵横缠绕却依然看得见“五好家庭”红闪闪的牌子时,眼眸里闪烁着晶莹的泪珠。
一遍又一遍伸手,轻触露天石墩上那些被岁月长河中的雨雪亲吻无数次而留下大小不一、一洼一洼的吻迹;抚摸那棵躯干虬曲苍劲,树冠青翠欲滴,犹如锦绣的伞的老槐树,那些密密麻麻缠满了岁月痕迹的皱纹时,那一刻,一股暖流,在掌心中无限温暖蔓延,那些沉淀着故事的斑痕,落在指尖,却生生发疼。
捡起脚下一根枯枝,轻轻转动,如仓央嘉措手中的转经筒: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转山转水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这一天,我轻摇转经筒,不为满枝沁香的槐花,只为你被槐花吻过的气息。
仿佛,只要轻叩柴门,便能听见祖母喊我回家吃饭的轻细悠扬声;仿佛,只要轻踏门槛,就能听见母亲在有着星星的庭院下,给我洗澡时,从大铁盆中发出“嘻嘻......咯咯......”的童笑声。这些呼唤的笑声,如泉涌般,淹没我的心灵。
在这些时间残留下如烟往事里,我仍然能感觉一些炽热的妩媚。被岁月洗涤过的似沙的回忆里,仍然可以抚摸出细密的柔软。
一种朴素、奇妙、魔力的柔情,便从那生锈的锁芯不断地跳跃,溅起一朵朵水花,飞溅到我的脚脖上,亲昵我的鼻尖,清澈我的双眼,抚摸我的心扉……
回头,仿佛又看见天堂的祖母回到了这片带着甜蜜体香的木屋前,坐在那棵柿子树下乘凉,柔美,安详;侧耳,仿佛又听见和哥哥在苍穹下追赶躲猫猫的嬉笑声,清澈,回荡……
残阳,还是那一抹残阳!还是落了又起,还是起了又落,只是,淳朴善良的祖母,就似乎在这起落之间,一下子,没了。故事中的有些人,有些事,已随风而去了。今生,都不会再出现了,哪怕短暂的一秒钟。月亮一直未熄灭它们的火焰。只是,它们并不知道,它们的火焰,有时也会像钢针一样,刺痛我的心。
转身,轻吸一口气,一切恍如昨日。
心,沧桑又温暖!疼痛又甜蜜!
转身离开时,正和一个手捧新鲜蔬菜的小姑娘撞了个满怀。她,眼睛水灵,肌肤雪白,乖巧伶俐,讨人喜欢,在我和她弯腰捡起落地的辣椒时,颤抖的心,却完成了灵魂交换的使命。
那些散落在,阡陌大地草木间的灵魂也都复活了。
朝晕早已穿透窗棂,赖床的我透过一米宽天庭间黑骏清亮的瓦片,瞭望皎洁瓦蓝的天空,还有那如妙玉女郎在天空甩袖轻舞的轻纱薄云。偶尔横飞几只燕子撞入窗前,叫我快快起床。
母亲早已生火,烧水,煮饭,细丝婀娜的炊烟在后院的椿树、槐树、桐树的树叶间隙里飘舞升腾。
院子中,麻雀悠扬地歌唱,大红鸡冠的公鸡咕咕地叫着。燕子悄悄地飞来掠去。羊儿伸着粉红色的舌头咩咩地嚼着青草。小黄黄摇晃着尾巴,极力想得到我一个拥抱,而哼哼唧唧地尾随着我,跑前跑后。
祖母说我腿脚最勤快,眼睛最水灵,手指最灵巧,摘的菜也最好吃。我常乐此不疲地戴着祖母特制的高高的“二尺五”的帽子。当我挎着西瓜大小专用的小竹笼时,机灵调皮的小黄黄早已奔跑于南村口的方向去了。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或浓郁或清淡的烟火味。出了村口,就是一畦一畦一人高的玉米,青青翠翠,挤挤簇簇,辽阔壮美。
一位本家阿婆坐在自家门口的树荫下,正低头认真一颗一颗地剥着一簸箕的绿豆,晶莹墨绿的豆子在她粗糙的手指下利索地分开。几只白的,红的,黑的公鸡母鸡伸直了脖子,斜歪着脑袋,在满地的绿豆皮上左一啄,右一蹭,把虫子吃个精光,不远处的小鸡也会扑动着翅膀,飞快地奔跑过来,分享它们的留下的残羹冷炙。
一头红色小牛犊,跟在牛圈妈妈的身后,昂着头,慢慢悠悠拖着长长的调子胆怯地“哞”了一声。井口挑水的女人一个趔趄,让悬挂半空的水桶在钢丝井绳的摇晃下,那些遗落在井绳,桶底清凉透明的水珠,被朝霞染得像一颗颗、一串串的红宝石,光芒四射。阿婆只是和蔼殷勤地笑着,不言语,手中的豆子啪啪直响,四处乱溅。
再往前走,在一片望不到头的青翠的田地里,隐隐看见有鲜红的西红柿,亮紫的茄子,嫩绿的长豇豆……那就是我家的菜地了。
是一块在一整块玉米地里,被母亲劈出来的只有两分田地的菜园,地头前是一条一尺宽的小水渠,两边滋润长满了各种青草,清凌凌的水下,光滑如绸缎的细泥里,有游动的小蝌蚪,也有深扎在泥土里可吃的“甜根草”。水是从十米远处的水泵里抽出来的,它不分昼夜地咆哮着,卷出一大股一大股雪白的浪花,再细细添着清冽平滑水渠中的细草和蝌蚪。
我常把脚丫伸进浪花的低端,浪花一阵阵扑打过来,凉凉的,柔柔的,很是舒服。小黄黄常学着我的样子,徜徉在清澈的浪花下,一边翻滚,一边被飞扬的浪花拍打着,在水中,它迷醉的样子,很是可爱。
每次摘豆角时,都小心翼翼,怕弄掉了那朵朵淡紫色的花瓣,像柔嫩的船儿藏在翠绿的叶片间。
最让人兴奋的就是南瓜,它宽大的叶子总是顺着藤蔓无拘无束地满地扯着,黄黄的,嫩嫩的如喇叭花下常长出一个圆圆绿绿的小南瓜来。因为它太疯玩,经常串门到别人家的菜地中。为了找到它,我常像在苍茫山林中打猎的猎人,又像法警搜索罪犯那样谨慎刺激。当然,也会怕别人误会说我偷摘他们的蔬菜。常会举着它又像战利品一样炫功,又提捏着它的枝蔓盘踞在自家的地盘中,并做好标记,回家,记着那朵小黄花,也忘不了下次搜索时的那份惊喜念想……
还没把一个清晨,依偎成一行诗,只在一个路口,拐了一个弯,就又遇到了黄昏中那个小姑娘。我痴念地望着她,但她,还是收回了那颗简单稚嫩的灵魂。
我越来越看不清自己,时间的痕迹却又是如此清晰,又如此混沌。
我们没有破坏那个锈了锁芯的铁锁,她带我穿墙而入,邀请我在月色下,对酒当歌,畅吃一顿祖母用月色煮的酒和菜。
今夜,酣醉的我,清醒又糊涂地想陪她睡在草木间。
这一夜,也许,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只为寻找那些被风吻过的绵长点滴……
(作者单位:桥梁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