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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访友
蒋建伟

我出生的那个平原,像一条平平长长的线,没有一点儿起伏,没有曲折。如果说线的上面移动着一些黑点儿,那就是人、牲畜和三五只飞鸟了。
我在平原上生活了很多年,自认为世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什么出门见山,什么群峦起伏,好像都是不真实的,遥远的。山的概念,只停留在年画中,电视里,课本里,报纸上,仿佛我看过的山都是假的。山看我呢,仿佛也是不存在的。应该说,山的那边是我们这边,我们平原地区富庶,山区偏僻。我们种庄稼产粮食,他们猎走兽,养牛羊。平朴也罢,粗野也罢,勤劳也罢,胆大也罢,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也就是生活在两种世界的人吧。我很好奇他们,他们也很好奇我,我这个平原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性格的人呢?合不合得来呢?他们,对于我的陌生感,其实也是一种对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文化认知的保护。熟悉者未必走得长久,陌生者往往会一见钟情。我和他们,你和他们,他和他们,不过是人群中的万千相遇罢了。
第一次看见大山,是二十三岁那年的一次外出,我坐了一天一夜的长途客车到达武汉,凌晨四点,在武汉长江上声声汽笛中,我们提着行李下车,睡眼朦胧着,一路寻找某处价格便宜的旅社。然后,放下行李,在窗外一片白光茫茫的夜色中,听南来北往的喧闹声和机器轰鸣声,等待天明。我的同伴指着窗外黑漆漆的最深处,告诉我:“那就是大山,好高大好奇险的,八九百米高,爬上去爬下来,需要两个小时呢。”我问他:“山上有野兽吗?比如老虎狮子豹子,老鹰兔子梅花鹿。”他摇摇头说:“那是古时候,现在只剩下树,成群结队的鸟儿,还有蚂蚁一样多的人。”我又问:“那山上有神仙吗?”他怀疑似的看了我一眼,轻蔑地回答说:“有个屁。神仙在这——”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部位,意思是在心里。我同他开玩笑说:“呀!神仙在你的肝里肺里胃里大肠小肠里吗?”他打了我一下,“啪”一下关上窗户,拉灭灯,一个人倒头便睡。天亮以后,我不记得自己看到大山时的那一刹那,有没有那种久违的熟悉感,那份儿惊喜,山叫什么名字,一点儿印象也没有留下。我是一个很理性、很内敛的人,如今看来,定是对现实中的山和图片里的山没有距离感,也没有陌生感,所以,惊喜不起来。有时候想,人为什么一定要按照他们的想法,去想当然的惊喜呢?如果惊喜多了,惊喜就变成了一种常态,那还叫惊喜吗?就像是,幸福多了,幸福就变成了一种常态;痛苦多了,痛苦就变成了一种常态;快乐多了,快乐就变成了一种常态;悲伤多了,悲伤就变成了一种常态。常态,就变成了某种习惯,习惯变成了某种依赖,久而久之,人就很容易懒惰,太可怕了。
这些想法,我曾经和海南省海口市的一位朋友交流过,他笑了笑,没有立判,也没有批评。
那一年,那几个夏日,我带着六十七岁的父亲去爬海口的活火山遗址,看群蛇一样把身子缠绕在一处的榕树根,看山上高高低低的树,树们的长相和姿态,猜测他们的性别,他们的家族关系,他们的夫妻关系,非常有意思。朋友斜挎着一个蛇皮袋,掂了一把两米左右的铁锹,一路陪,一路讲,一路发表着他对于大自然、树木的种种赞美,他爱树木,他爱苗木和树根,他说,他把山上的每一棵树都当作自己的好朋友,树和人一样,是有情感的。所以,他喜欢刨那些行将枯朽的树根,连根蔸土刨,起出来,带下山去,移栽到自家的花盆里,做成根栽、根包石之类的盆景,养起来,让枯木逢春,重新活一回,不妨是一种善事。我和父亲被他的一番话打动了,这世上竟有如此美好之人。他们应该是,一群善良人。父亲种了一辈子庄稼,对土地、对庄稼时刻保持着敬畏,万分珍惜每一次劳动。父亲称赞他,说他是菩萨下了凡,比庄稼人珍惜粮食更令人感动呢。朋友笑了笑,说这没什么,所有事情开头容易结尾难,而中间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如果你去做,难上加难哩。
下得山来,时间还早,朋友提议我们到他的根栽园看一看,我们欣然前往。斜斜的阳光洒在车玻璃上,反射出橘红色的光晕,暖乎乎的,让人心情愉悦。愉快的时刻,遇上愉快的人,连空气都是愉快的呢。
他家的根栽园建在郊区,一道长长的木栅栏,一拉十几公里,将五十亩山地圈起来,好气派。朋友说山地是他租的,他倾尽家资,刨了很多树根,买了很多奇葩的树蔸儿,也买了很多花盆,在园子里能种则种,能栽则栽,或盆或桶,或陶或罐,千姿百态,秀中出奇,把我们的眼睛都看花了。他指着一盆名叫“万山红遍”的根栽说,这是他的宝贝,获过盆景博览会的大奖,至少值二十万。那是一块A4纸大的树根,百分之十的身子扎在花土中,死死地抓住一团团砂石,而百分之九十的身子裸露着,皮肤上鼓起一道道青筋,它衣衫褴褛,弱不禁风,一个人瘦瘦地站在蓝天白云下,头顶,生出一片墨绿色的乱云。它,活得太痛苦了!造型是固定的,生长是固定的,神态是固定的,所有所有,都是按照别人给它设定好的公式,一步一步走完自己的人生的。如果换作人类,这样的人生,不要也罢。但是,作为一棵树,一处盆景,却很难摆脱这种被格式化的命运。忽然之间,心就悲凉起来,眼前一片迷茫。朋友看我这神态,猜测我陶醉其中,或是被它惊艳到了,忙说:“高山流水遇知音哪!如果仁兄喜欢,我愿割爱。”我连连摆手,好一番婉拒:“谢了,谢了。岂能夺君子之美?不是不想要,不喜欢,实在是它万里挑一啊。就算想要,海口距离北京那么远,如此笨重之盆、娇弱之木,空运难,养好更难,送给我,肯定是死路一条啊。”见我如此,朋友想想,只好顺从。恐怕到现在,他还不明白我再三婉拒的原因。
晚餐上,我们举起杯,喝了酒,吃肉吃海鲜,谈文学,谈故友新知,即兴吟诗作赋,一派汉唐文人的风骨使然。他还叫来服务员,专门给我的父亲上了一份海参饭,让我这位一辈子种地的父亲尝尝这里的海味儿。他反复说:“农民最伟大呀!农民祖祖辈辈热爱土地,没有了农民,十三亿中国人吃什么?”我也激动地举起了酒杯,对他说:“兄长爱根栽,正如农民爱土地,同样感动人啊!愿你的土地情结、树木情结长青,愿你幸福康健,善良人可亲!”说完,我和他一饮而尽。
有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朋友,想起他的根栽园,他上山下山刨根时的艰苦,想起他的热情,他的话。真是一位善良人啊!如果换了他年,一个十分恰当的年月日,我到了海口,一定会第一个打电话给他,抽空去看他,还要去看看他的五十亩的宝贝们。如此想着,仿佛两个人心有灵犀吧,一日,我接到了他发来的中秋祝福短信,是四句格律诗,内容忘了,大意是你我情趣相投、上次相聚甚欢、我家的院门时刻为你敞开着,等你过来举杯高歌呀。我拿着手机想了半天,微微地笑了,哦,本人正有此意!
山中访友,获得的是你我之间的那份情趣。情趣相同的人,就会像两块吸铁石,形成一个巨大的磁场,一言生花,一秒一生。还会像酒,纵使你倒进了千盏万杯中,相同的酒精度,相同的激情,都在你我心潮中澎湃着。

作者简介:蒋建伟,1974年生于河南项城农村,《海外文摘》杂志社执行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主要作品:散文《年关》,歌词《大地麦浪》、《水灵灵的洞庭湖》、《黑土颂》等。其中,歌词《水灵灵的洞庭湖》曾获得湖南省委宣传部“五个一工程奖”、“群星奖”等奖项。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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