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骤的夜雨不知何时停了。窗外是黛青色的秦岭，濡染在青白色的曙光里，越发显得绿意氤氲了。我被几声清越的子规声从睡梦中惊醒，急忙起身找寻它的身影。这只诗意的精灵隐藏在白杨浓绿的树冠中，竟难觅一点踪迹。
　　年年春夏交替，心头总会呈现一种莫名的惆怅。十几年年前，我还在成都上学，这时候总会收到父亲的来信。每次，父亲都要告诉我小麦长势不错，接着肯定又是下学期的生活费又有着落了，我儿要“安心读书”云云。对父亲三言两语的短信，我一眼扫到底心里不免一阵苦笑。不经意间，蜀中杏黄色的田野落入了眼底，竟然想起早年一家三口在田间劳作的场景，父亲赭红色的脊背上挂满了豆大的汗珠。心绪就像随风摇曳的麦浪，一波一波地荡漾开来。
　　相传，子规是望帝杜宇的化身，晚年他将王位禅让给治水有功的丛帝，在王妃的陪伴下隐居在西山——可能就是现在的青城山一带。望帝死后不忍远离故土，与爱妃双双化作子规鸟，每年在农事将紧的时候，早早盘桓在故国神州，用这切切不已的叫声提醒子民勤事农桑。这也许是许多村童多听一遍都觉得乏味的絮叨，对于我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浓烈的神奇色彩，直到成年后也丝毫没有减褪的迹象。
　　每年端午前后，关中道上的小麦开始泛黄，子规就像一个谦谦君子，在某个晨曦悄然回到你的身边，只为了兑现一句不经意的诺言。这时父亲就会对我说，“麦熟一晌，虎口夺粮。”然后，从檩子上取下镰刀，洗去浮尘，蹲在地上“嚯——嚯——”地磨起刀片来。一波又一波热浪炙烤着大地，白鹿原下的一道道梁峁，仿佛在一夜之间全都换上了黄金的披风，在骄阳下散发着热辣辣的光芒。艳阳高照的田野中，突然传来一声子规响彻云霄啼叫，随风在四野里久久激荡徘徊。麦子越黄子规就叫得越急切，一直叫到声嘶力竭，唇裂出血。只待谷物全部脱粒归仓，它片刻也不得停留，又悄悄地向别处迁徙而去了。
　　“雨暗不离浓绿树，月斜长吊欲明天。”汶川大地震刚过，听到这催人的子规声，又频添了许多愁绪。那年七月十一日，我去参加毕业十周年同学聚会，沿途所见可谓触目惊心。成都平原没有了昔日富庶安宁的天国景致，蓝色的防震帐篷连成了一片，修竹香樟之间断壁残垣显得格外突兀，后来看到袅袅升起的炊烟才略感宽慰。当天下午安顿下来，同学们寒暄过后先是一声惊愕——“奥尼尔”在这次地震中发生车祸遇难了。“奥尼尔”天生一幅大块头，起初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后来由于班级的劳动卫生经常被扣分，又自告奋勇兼任起了劳动委员。隐忍坚强的他竟然先走了。
　　参加同学聚会二十人当中，大多数都服从分配在企业医院从事医疗工作，只有我“半路出家”改行了。在而立之年才决定改行所要面对的压力，只有自己心里最清楚。就如同这场突出其来的大地震，眼睁睁地看着用青春、学识以及感情搭建的大厦轰然倒地，最后连同自己也被深埋在废墟之下。生活不会平白无故地对一个人笑脸相迎，在巨大的变故面前任凭你惊悸、战栗和哀号，这一切都变得毫无用处。为了生存你必须背过身去重新来过，生活对我一向如此。当我惶恐不安地选择顺从时，他变本加厉地强迫我匍匐前进；当我忍痛负戈一击时，他又显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大地震发生的那一刻，我正在临潼郑西客运专线工的地上，通讯完全被中断了。大约十分钟后，网上还没有地震的确切消息，妻子最先拔通了我的手机，急切地说西安市区地震了，你还好吧。我告诉她一切安好，工地上有座节段拼装梁被震垮了，幸好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晚上，终于和都江堰人民医院的朋友取得了联系，电话里听到一片嘈杂声，他告诉我正在抢救伤员，我们互报平安后就匆忙挂线了。震中地区的同胞正在经受着生离死别的考验，这时亲情愈加成为了抚慰心灵的良药。许多同学几乎整宿不睡，守在电脑前时刻关注着不断更新的消息。
　　有一位老人，他结束了河南境内的考察，刚回到北京家门口，甚至来不及下飞机，在第一时间又出现在了抗震救灾的最前线，安抚急待救援的同胞，激励抗震一线的勇士。当步入北川中学临时安置点时，他一改凝重的神情，用坚毅的目光望着学生们说，要“昂起倔犟的头颅，挺起不屈的脊梁”，并在黑板上写了“多难兴邦”四个炯炯大字。这些话曾经点亮了多少同胞心中希望的烛火，又激起了多少国人抗击灾难的万丈豪情！同学聚会结束后，我特意绕道天府广场，顺着东城根街去成都火车站。阳光下的人流熙熙攘攘，人们已经从伤逝的悲痛中平伏下来，投身于重建生活的进程当中。
　　这次地震使人们普遍经受了一次心灵的洗礼，唤醒了许多人内心沉睡的忧患意识，对生命也有了更加深邃的理解。这不正是中国文人在历史的漫漫长夜，忍受着贫乏的物质生活仍然选择苦苦追寻，即使惨遭非难、抛洒热血、甚至舍弃生命也要守望的精神家园吗？这不正是在科技发达、生活富裕的现代社会，人们遭遇了历史与未来的双重质问，为了摆脱心灵上的种种困扰，对传统文化顶礼膜拜的衷肠吗？
　　前几天看到一组记者从映秀镇拍摄的照片，废墟之上绽放花朵鲜艳得仿佛要灼伤生者的眼睛。在这个雨过天晴的早晨，遥想祖国的西南一隅，经过夜雨的滋润又该是满眼的青山隐隐、绿水迢迢了吧。
　　子规的故乡就在川西北延绵的群山深处——这是机缘巧合还是冥冥注定？
　　（作者单位：三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