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很冷。城里人常以烧暖气取暖,乡下人则以生火炉取暖。野外怕冷的叶子,也都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的枝干,仍屹立在寒风中,孤独地守望着什么。
但这丝毫并不影响我对它的热爱。我知道,无论繁与败,荣与枯,盛与衰,草木都是依恋我的。正如,我依恋它一样,四十多年不变。
我生在北方一个小村庄。这也是我生命历程中最为骄傲和丰厚的一笔财富。
那里有着无比宽旷的田野,田野里有着数也数不清的草与木。我就是在这些草木的浸染中长大,以至于我的血液中流淌着一种名叫“草木”的汁液。这种爱甚至打动了老天爷。因此,它慈善地赐予我一个和草木有关的好听的姓——乔。让我一生和草木相依,相依过平淡繁复的日子。有时,细想,莫非我和黛玉一样,投胎前也是三生石畔的一株草?每想到此,自己都会憨憨地笑笑。
草木是爱我的。
正如此刻,我静俯在阳台的木桌上,一笔一画地画着。几片挺立硕大的龟背竹的叶子,斜头轻靠在我的肩上,如孩子一般。当暖暖的太阳撒过来,透过它布满羽状叶脉间长圆形的孔洞,把光影映在我未干的画纸上,一圈又一圈,静无生息,却生出一种静雅古意的美来,让浮躁的我变得更柔软,更自安。
我懂,它是知恩的,鉴于我平日对它精心打理。在冬日万木枯零时,它便以深绿的生命力,伴我一起畅饮凡尘烟火,一起浸染书香笔墨。
我对它惜之爱之,它对我情之义之。
记得,几年前选房时,漂亮的售楼小姐热情地给我讲着周围配套设施:小区总占地面积多少、西到火车站几分钟、东到高铁站几分钟、几百米外就是大型的购物超市、站在高楼上,可鸟瞰全市最美的风景。可谓交通便利,生活舒心,是最理想的居住佳选。
“可是,你说的这些,都不是我关心的,也都不是我想要的。”我硬是不礼貌地打断了她的讲话。
“我只想要一个安静的,四周有草木的房子。最好是多层,楼梯房,总高不超过六层。其他什么车站、市场、超市、离的越远越好,最好没有。因为,这些有与无,对我没有一点影响。”我认真地说。
“姐姐,我明白您的意思。也看得出,您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可是,现在的楼盘哪个不是以最齐全、最繁华的配套设施吸引顾客?您所要的房子,全市几乎没有了,城建房子都是高层。”
“再说,姐姐您住高层也很好啊。一采光好。二空气好。三视野好。四生活便利。”这位小姑娘热情地补充道。
我抬头望着这“遥不可及”的高楼,沮丧地摇了摇头。
如果我的窗前没了草木。春天,我抬头时,看不到它芽苞萌动;夏天,我做饭时,看不到它葱郁繁茂;秋天,我画画时,看不到它五彩斑斓;冬天,我读书时,看不到它玉树琼枝。那么,再多的便利,再多的明亮,再多的热闹,于我又有何意呢?设想,将于“空中楼阁”生活,更感草木的珍贵与不舍,撕裂的心本能地呐喊:“不要,坚决不要。”也怕泛滥成灾的泪水,淹没了我和草木薄弱柔软的心。
看多了高楼大厦,我更喜欢低矮的木屋。
梦中的屋子:远离闹区,树木葱郁,最好是木屋,哪怕一间也好。不避世,不逃离,只是在巷陌深处,欢喜地将日子过得深稳绵长,就好。
白天,太阳晴好,便同杜甫一样,去黄四娘家看满园的太阳花。同崔护一样,去屋后看人面桃花相映红。同日本津端英子奶奶一样,耕土、播种、收获。或同祖母、母亲一样,抱薪生火,烧茶煮饭,在一棵柿子树下静看升腾的袅袅炊烟。
如遇雨天,便同李重元一样,雨打梨花深闭门,在深深庭院的屋檐下,静看王谢堂前燕。同辛弃疾一起,在茅檐低小处,静看溪边青青草上的水珠。如寂寞时,就同李商隐一样,给我遥远的他发个微信“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叮,回复“君问归期未有期,忙。”气恼中或同贺铸一起,冒雨在一川烟草间,寻得几个熟透的黄梅啃啃。待心情回归平静时,又同李白一样,花间一壶茶,对影成三人。欢喜中,相看两不厌,只有小木屋。
天黑了。月色竹影,犬吠阵阵。我于清泉石上,踏月归来。挑起长长的竹灯,挂于屋檐,火红火红,跳跃明亮的火苗伴我把朴素、深情的日子再落入笔端,细细碎碎,一页又一页。
梦中不知身是客。
醒来,还在售楼部。
我忘不了庭院深深的草木,舍不下堂前屋后的野花。更拗不过心中的执念,便弃之回家。
回家后,母亲来电话说:
“娃上学去了?”
“是。”
“娃一走,又剩你一个人,家里连个响动都没有……”母亲长时间地停顿。
“娃上学,又不是不回来了啊?刚好,周内,我可以好好写写字。”
“写啥写。字,能当饭吃?能写出声响来?”
“你不要瞎操心了。”
“要不,我把家里的猫给你送去,好歹给你做个伴。”
“啊!猫。不要,不要。”电话这头的我为母亲的奇思异想惹得咯咯笑。
母亲无奈抱怨的言语中,夹杂着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心疼。我越说挺好,母亲就越伤心。她以为我说假话来安慰她那颗不安的心。其实,我讲的哪句不是真话呢?。
内心丰盈安静的人本来就是一种热闹啊!我为自己的拥有而幸运着。植物相比于动物来说,我更喜欢植物。
只是母亲不懂,草木于我而言,就是整个沸腾的生命。
谁说草木不会言语?为何我的草木如朋友,每每于杯盏中,都会与我细细诉说不同朝代的不同故事。
暮春时,牡丹会和我聊聊盛唐,让我在那个古道马迟迟的长安边等候一朝宰相张九龄。盛夏时,满池的荷花,又会让我于藕花深处寻找争渡争渡,不知归路的李清照。秋雨萧瑟时,枯草会让我去杜甫的草堂看看,给予他一些银两,让修缮已卷三重茅的屋顶。冬雪皑皑时,看见枯落的枝干,又会听见母亲柴门外忽传来的犬吠声,念起那个风雪夜归人的父亲。
草木有时又如我的祖母,把最朴素的温情留给我,让我和她一样,做个静美妇人于每个晨起夕落间。
有时别人眼中的寂寞,于我是安宁。
有时别人眼中的风光,于我是负累。
我愿生活简单一点,再简单一点。慢一点,再慢一点。
日落西斜,画纸干了,颜料没了,一幅漂亮的水粉画也完成了。
低头,枝影横斜,幸福淡淡。
(作者单位:桥梁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