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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02月16日
严父
彭一平
文章字数:2651

若非父亲1987年从四川安岳老家意外得到我曾祖父的瓷像,我对家庭历史毫无所知。2015年我到四川泸州,看望失联30年,已96岁的幺婆,从她口里,才知我的祖父叫彭国柱——祖父名字,父亲未提过,母亲也不知道。
其实,我对父亲也知之甚少。儿子对我更缺乏了解。过去每个家庭都有族谱,现在连两代之间都不能知了,实在悲哀。
单位已找不到父亲档案,唯趁母亲尚在,赶紧询问,她也86岁,有点耳背,许多事也记不清了。
父亲,彭纪刚,1925年出生于四川安岳,并在这里读小学,初高中到成都上学,后考入重庆大学。
1949年正值解放前夕,重庆十分混乱,政府撤离,学校已不能正常上课。父亲没有毕业就离开重大回到安岳。当时谣传共产党“共产共妻”,父亲原本打算大学毕业才结婚,只得赶紧把婚结了。母亲说,她的同学大部分都在这年结的婚。
1950年,父亲参加成渝铁路建设,然后是宝成铁路、京承铁路、牙林铁路、北同蒲铁路。六十年代,转战到成昆铁路,修建著名官村坝隧道,所属单位是铁二局十一处。七十年代,单位转为铁一局五处,来到陕西,先后修建阳安铁路和西延铁路。1981年宝成铁路遭重大洪水灾害,为修复宝成线,来到宝鸡,并定居下来。
父亲工作后,由于文化程度较高,很快提为干部,从事物资管理工作。但因家庭成份问题,入不了党,提不了职。从我记事开始,他好象就在物资科,有个主任头衔,直到退休都是如此。
父亲身高约一米七五,略瘦,大眼,白净,干练,帅气。喜欢穿中式服装,布鞋,从未见他穿西装,更别说打领带。在外性格开朗,对老少都喜欢开些善意的玩笑,在家却严肃有余。
我小时候,父亲经常出差,从长辈口中得知,父亲业务能力很了不起。据说,对工程所用材料的性能、定额消耗都了如指掌,物资编号全能记得,可以闭眼摸出物品的规格型号。通过砂轮火星,能判断钢材的含碳量。对炸药雷管等火工品的性能,安全使用规范,研究得很透彻,常去讲课做培训。虽职务不高,大家都尊称他为“彭老总”。
我对父亲一直没法亲近。上学时,他总见不得我玩,整天把学业挂在嘴上。春节期间,本来说好,初一到初三不用学习写作业,可他见我耍,就不舒服,说:“耍累了,还是可以看会书嘛。”我只能在心里嘀咕:“说话不算数。”只要他闲在家里,就会抽查我的古文和英语。古文有时还能背几句,英语完全不会。他也无可奈何,便说他小时候云云,而后独自吟诵一段古文聊以自慰,有时还用川谱读几个英语单词。
与小朋友发生纠纷,父亲不管青红皂白,对我就是一顿呵斥,总之都是我的错。有次他与同事打乒乓,我兴致勃勃在一旁数比分。他们边打边说些玩笑话,偶尔我也插两句。突然父亲向我走来,举起球拍,作打人状,“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吓我一跳。幸亏他常年在外,大部分时间我们不在一起,否则我的日子真不好过。
父亲有两大爱好,一是钓鱼,二是打乒乓球。只要休息日,就是步行十几公里,甚至坐火车也要去钓,大多数情况下收获都不错,在陕北时还常钓到甲鱼,能改善一下生活。他这两个爱好我都喜欢,他不在家就没人管我了。打乒乓一般都是晚上去,回来后他还要煮两个荷包蛋加餐。这时我就不睡觉,等他回来,我也沾光吃一个。
1982年母亲退休,我接班到铁一局五处工作,分配到一段513队,地处陕西勉县,先要到杨家湾段机关报到。杨家湾距宝鸡只有18公里,父亲完全可以送我去的,结果他找了个便车,让我一个人去。这里没有一个熟人,又值十二月,到处冰天雪地,无聊极了。等了一个星期,才搭上一辆运木料的汽车去勉县。队上也没人给我做床板,先与一青工挤一个床,后又找空床打游击。一月后,父亲出差到勉县,材料室主任听说我是他儿子,赶紧安排木工做床板,还责怪我父亲,为什么不早打电话说一下。材料室一个老同志亲自把床板扛到宿舍来。
1983年春,队上派我到四川巴中招工(退休接班),手续办完,被招那人还要过几天才能走。我和他约定,几天后在广元某旅馆会合,便趁机回成都与朋友聚聚。刚到伯父家,不巧父亲也出差到成都。得知我是出差中途回来,好一通上纲上线批评我,并让我立即赶回巴中。我的精心安排就这样被搅黄了,心里有很大的怨气,可又不敢违抗父命。到广元后,我犹豫了一下,为赌气证明父亲是错的,我继续前往巴中——那时没有高速公路,从广元到巴中,单程就要一整天。巴中扑空,我赶回广元,而那人昨天就到了约定旅馆,我们是在路上完美错过的。
我在队上表现很出色,1984年春节后,便调到段机关从事职工教育。那时满两年工龄就可报考职工学校,得知一个物资专业招生信息,我想去报考,告知父亲,他说我工龄不够。这时段上有一个文秘专业名额,需先到局里参加选拔考试,而后再参加铁道部统考。我们副段长推荐我去,我说我还不够两年工龄,领导一听,有点冒火,“我说够就够。”全处推荐了4人,全局共70多人考试,我考第一名。前6名参加统考,只考上我一人。父亲对这事很淡然,没发表任何意见。
1985年父亲退休,局里又聘他去编纂物资管理类的书,1987年才正式停止工作。不幸的是,一年后他就患上了肺癌。我得知这一消息,如晴天霹雳,一时悲痛不已,竟将坚持了六年的每日一篇日记,从此中断。
父亲生病以后,物资科全体人员,对我家进行了极大的关怀和照顾。为便于照料父亲,把我从山西阳涉线调回宝鸡。手术后,还安排职工来帮着护理。父亲转院去成都,让我去照顾,给我按上班对待,发全额工资,还派人前往探视父亲。除此之外,单位还给我家分了一套新房,由原来的五楼,换成了二楼,上下楼更方便了。搬家这天,物资科全体动员,从材料厂调来一辆汽车,还派来了几个搬运工全程协助。科长张平安一边指挥,一边手提肩扛,不到三小时全部搬完,人便撤走,连水也没喝一口。当天中午,我家在新房按时开饭,蜂窝煤炉子都是连火一起搬过来的——这份温暖,令人感动。
父亲的病,使我突然长大了,有了一种责任和担当。在宝鸡去放疗,我一人用偏三轮(自行车旁加一个轮子)拉着父亲上清姜坡(一段很长的陡坡)。在成都陆军总医院住院时,距伯父家十多公里,单程骑自行车近两小时,我和母亲24小时一换班,轮流照顾。
1991年父亲在宝鸡去逝,当时我一直在身边,真切感受到生命的脆弱。
父亲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严厉。令人想不通的是,许多举手之劳,就能给我极大的方便,甚至改变我的前程,他却不作为。细思,这种做法并没错,可我感情上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直到近年接触了传统文化,才恍然大悟,方能明了几分父亲的苦心。今天我能对传统文化产生兴趣,恐怕就得益于父亲的熏陶。
如今我的儿子也长大成人,同样不能理解我。但坚持正确的原则,一定对下一代有好处——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事实证明,父亲是对的,感恩亲爱的父亲!
 (作者单位:五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