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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02月16日
当时只道是寻常
文章字数:2371
  乔晓荣一进三月,便有了春意。
  那些细小如米粒般的花苞,便悄悄以柔弱绚烂的姿势扑向那些干枯的枝头,像是要以自己独特的芳香,或幻化为一种不为人知的隐秘的情调来无邪地温柔着对方。
  大地,因春的到来而半梦半醒。而我,也因春的到来增长了一岁,生命也更加清醒润朗。
  “今天是你生日,得煮个鸡蛋吃。”
  我循声而去,寻觅着这个柔软缥缈的声音。可除了闺女早晨上学去时那句:“妈妈生日快乐!”,除了八点之前手机上显示着一条来自外地的微信:“老婆,生日快乐!”外,四周仍一片寂静如常。
  静默片刻,仍有一种止不住的牵念,像是初生婴儿的唇间的呢喃,我轻轻转动,耳边又有缕缕阳光般明亮但又像是怕惊扰别人的矜持的笑声。我赶紧跑向窗台,双手撑着身体尽力抬头寻觅着。
  我知道,祖母在岁月的那一头早已如烟散去。而今天,我隔着红尘,在阳光斑驳的早春,看见那朵蓬勃而洁白的云朵如祖母影子般地掠过我心田,将我引向那个白的漩涡。
  我知道,祖母不会责怪我,十二年间从未去过那个长满野草和迎春花的可恶的土堆堆;我也知道,祖母一个那么爱干净的人,怎么会情愿被深埋在土坑里弄脏了她的衣服呢?
  记得,和祖母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的老宅子。屋朝东,黑木门,六间青砖瓦房,中间有个窄窄长长的可以瞭望天空不足一米的天井。四周都是被青砖黛瓦紧紧裹着,走在被青石板和青砖混铺的地面上,看着鱼鳞似的黑瓦片,心底不由寂静幽凉,有种撑着油纸伞独自前行的寂寥雨巷的感觉。这里,承载了我童年所有的欢声笑语,也给了我淳朴安静,与世无争的气息。
  一直幸运自己生长在乡下,如海子一样以梦为马,灵魂深处随时都能嗅到四季的轮回、天空的味道、麦田的成长、农夫的皱纹......老屋仿如一块晶莹的灵石,吸纳、映射着我生命的七彩光芒。
  亮堂的厨房后面是一个大大的后院。祖父在里面散养了十来只鸡。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乡村,那可是除了牛羊外,算是家里比较金贵的生命了,除了可以下蛋卖钱补贴家用外,祖父还有一个特别的用心,就是可以让祖母每天吃一个鸡蛋。
  每天清晨炊烟袅袅时,祖父便开始在那个木板上咚咚咚地剁着刚挖回来的青草,再给这青油油浸着绿汁的碎草中拌些打碎的玉米粒。祖父一边敲着木盆,一边咕咕咕地叫着,公鸡母鸡拍打着翅膀一窝蜂地拥向祖父,直到淹没了木盆。
  母亲做饭时,会端来一个凳子放在后门亮堂的地方,安排我和哥哥挤在一起,歪歪扭扭写着拼音字母“a、o、e……”当听见母鸡昂着头咯咯哒时,便扔下手中的铅笔和本子抢着去收鸡蛋。哥哥总是跑得最快,我只好趴在哥哥滚圆的屁股上,伸直脖子瞪圆了眼睛望着哥哥的手,看着他伸进那个下面铺着柔软麦秸杆的鸡窝里,他故意皱着眉头不吭声时,我失望地拉扯着他的衣服喊:“你出来,出来,让我摸,让我摸。”当哥哥“哇!”的一声,那种从失望又回到美丽惊喜时,心就怦怦直跳。当哥哥躬着腰、撅着屁股、头上粘着碎的麦秸倒爬出来,小心翼翼掏出一个或几个光溜溜、热乎乎、上面还粘着鸡毛的鸡蛋时,我便欢天喜地接过来捧在手心里,还不忘在左右脸上滚一滚,这个从母鸡肚子里带来的温度传递到手指时,心暖暖的,痒痒的。我和哥哥谁也没有把鸡蛋交给正在做饭的母亲,而是懂事地给了祖母。祖母便从一个比较黑暗的木柜下面轻轻挪出一个盖有碎花布的黑色瓦罐。再双手小心端到明亮的地方,慢慢蹲下,一手扶着瓦罐,一手五指分开,贴着罐壁,嘴里唠叨着一五、一十、一十五、二十……直到满满瓦罐的鸡蛋换成洗脸的毛巾、炒菜的菜籽油、祖父杯中的茶叶……
  每天早上,待祖母取出一个鸡蛋交给母亲变成绿色洋瓷碗里的鸡蛋羹时,祖母便迈着慢悠悠的步子温柔地喊着我和哥哥。高一点的哥哥和矮一点的我都踮起脚尖、翘起下巴、贪婪、专注地看着祖母把鲜美嫩黄的鸡蛋羹用勺子尖轻轻从中间竖着一分为二地划开,再用勺子尖把二分之一的鸡蛋羹横着轻轻划开。哥哥端着四分之一的鸡蛋羹,顾不得坐下,呼噜呼噜儿大口大口吞咽,整个头都像要埋进碗里,汤汤水水随着哗哗响吞下了肚子后,便撇下碗疯去了。我和祖母坐在天井旁,三月的阳光透过屋顶瓦片间青的,粉的瓦松,带着古老泥土的清香斜射在我们端着鸡蛋羹的碗里,各种甜蜜萦上心头。我学着祖母的样,缓缓舀上一勺,轻轻在嘴边吹一吹,慢慢一抿,鸡蛋的香气一一冲击着我未曾细致准备的味蕾和思绪,穿着粗布衣的祖母也像个身着精致盘扣旗袍的美人,贤淑静雅。
  记得,只有在我生日这天,祖母才会奢侈地从瓦罐里摸出两个鸡蛋。祖母不会说:“生日快乐!”只是无限慈爱地说:“今天是你生日,得煮个鸡蛋吃。”
  祖母像苏格拉底一样,一边说着极简单但极富有哲理的话,一边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剥开皮。看着一个完整的鸡蛋呈现于我眼前,仿佛和它前世有个约定,你不来,我不老;你不来,花不开。一种晶莹白嫩的美,想要准确表达它,一时又无法抵达。未入口,早已舌尖生津,轻咬一口,又软又香,和平时的味道没什么两样,也没有什么特别深的滋味,然而,日后想起,它又忽然多出很多况味来。
  一念花开,一念花落。
  经年,不觉已走过了四十多个春秋。
  常自嘲自己的记忆力怎么这么好?四十多个春秋后,依然清晰地记得祖母说:
  “吃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吃着舒心就行。
  穿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穿着舒服就行。
  去了哪儿不重要,重要的是心里有景就行。
  认识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被认识的能耐就行。”
  回想,祖母不像苏格拉底,又会像谁呢?
  每年三月生日的这一天,我带着曾经长满了翅膀的我,跑进祖母的屋子,不见人;跑到天井旁,不见人;跑到那个曾盛满鸡蛋的瓦罐旁,不见人;又跑到后院,还是不见人。我不知道祖母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将要去多久?我跑前跑后,眼神一片空茫,只看见屋檐下的瓦楞草格外青翠……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沉甸甸的七个字,三百年前落在了纳兰容若的心里,三百年后,也落在了我的心里!
  (作者单位:桥梁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