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玺嘉

　　落宝六年级下学期开学那天，我们一大家子在铁五小门口转圈，遇到一个补习班在做推销，只要扫他们的微信二维码入群，就可以领一条小鱼。落宝领了一条，撵宝领了两条。当然，补习班后来倒是没有报名。
　　为了这三条小鱼，我们特意去辣鸡煲买了一个口径大概30cm的塑料盆。回到家，装了约2/3盆清水，把它们小心翼翼放进去。小鱼进入水中，无比惬意自由，纵情游动。我们围在塑料盆旁，像研究外星生物的科学家，一边瞪大眼睛注视，一边比比划划地讨论。
　　家里养的小猫也很稀奇这三个新邻居，常常蹦上桌子，歪着脑袋观看，偶尔还伸出舌头舔一下盆里的鱼汤。小猫从此养上坏习惯，自己食盆里的水似乎不够美味，总要到鱼盆里喝一点才觉得香甜。我们常常捉弄它，在它低头喝水的瞬间，把它的头猛地按进水中去。小猫一惊，赶紧挣脱出来，跳到地板上，一边摇头甩掉毛上沾着的水，一边用爪子抓、舌头舔，样子既狼狈又憨态可掬。
　　小猫是九月份抱回家的，我们给它起名叫九月。撵宝于是跟着九月，胡乱给三条鱼起名。大一点的叫一月，稍小一点的叫二月。最小的一条，颜色有些发黑发暗的，起名叫三月。于是我们家，无论在一年四季中的哪一天，都同时拥有了四个月份。每天都有春的花开，秋的收获。万物生机勃勃。
　　起初觉得金鱼应该极难养，大概过不了几天，它们就会呜呼哀哉，所以并没有买专业的装备，连鱼粮都是落宝问同学要的。塑料盆里的水脏了，就换一下水，一天不定时喂几次鱼粮。鱼粮的大小明显和金鱼尺寸不配套，金鱼一口吞不掉，只能等鱼粮在水里泡软了，再分几次慢慢啃食。然而，即便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小鱼们依然顽强地活了下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它们还是和第一天到家时一样活泼，一样无忧无虑。
　　只有一次，一月出了点小状况。撵宝毕竟是个孩子，不知道玩耍的尺度。她把一月从水里捞出来，放在茶几上用手拍。一月因为离开水，吓得弓直脊背，在茶几上不住弹跳。撵宝则拍手大笑。奶奶发现后，赶紧把一月放回水里去。我狠狠批评了撵宝。撵宝溜着肩膀，哭了。
　　等我们再次观看一月时，它尾巴上面一点的部位，鱼鳞掉了一片，血淋淋的。我对撵宝说，一月到了我们家里，就是我们家庭的一员。我们要照顾它，不能伤害它。你看它因为你而受伤，心里难道不会疼吗？撵宝鼻子快贴到水面上，注视着受伤的一月，再次哭了。
　　撵宝第一次哭，是因为委屈；第二次哭，是因为体会到了小鱼的痛苦。
　　一月斜着身子游了好多天。我们都在想，这回一月怕是活不长了吧？孰料它还是顽强地挺了过来。一月每天都在变好，先是游动的身子慢慢变正，再过几天鱼尾上的伤疤也痊愈了。不知是哪一天起床，我们惊讶地发现，一月彻底康复了。一月和二月并肩在水里游玩，由于颜色都是金黄，体型胖瘦也差不多，我们竟然有点分辨不出哪一条曾经受过那么严重的伤害。
　　我在心里感叹生命伟大的同时，果断在网上买了精良的装备——养鱼六件套，圆形玻璃鱼缸、紫红色塑料水草、捞网、白色石子、贝壳和鱼粮。第一次把金鱼从塑料盆转移到玻璃鱼缸那天，我久久地坐在沙发上凝视着它们。在水草的映衬下，它们显得格外美丽。我感叹于造物主的神奇。这世界上，有像我们一样的人类，有像九月一样整天躺在阳光下呼呼大睡的猫咪，也有这些小金鱼。我们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分享空气，分享悠长而美好的时光。
　　我从未这样勤快过，最长两天时间就要给金鱼换一次水。我喜欢看着它们在晶莹透明的水中穿梭，像金色的钉子，楔进时空的洞穴。我们从洞穴这边钻进去，那一端也许是几百万年以前，那里有茂密的雨林，有参天的怪兽。那一端又或者是遥远的未来，那里有可以自由思考的机器人，有光怪陆离的我们未曾经历过的景色……
　　我以为，陪伴会是永远。我以为，只要我认真地对待它们，它们便永远不会舍弃我。
　　今天早上，我醒来以后，习惯性地到鱼缸前，去看它们浮上水面，张大嘴巴向我讨食。可是，等等，为什么只有两条鱼在呢？我迷糊了。难道我还没睡醒？我甚至把水草从鱼缸里拖出来，仔细查看。然而，数了几遍，终究还是只有两条鱼。另外一条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我急得在鱼缸旁直转圈，终于在茶几外侧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找到了另外一条小鱼僵硬的尸体。我的心瞬间碎裂了。我没有勇气仔细辨别，这个已经不再呼吸的小东西，到底是一月，还是二月。
　　我冲进卧室，叫醒了还在睡着的妻。
　　“有一条小鱼死掉了。”
　　“啊？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换水的时候，撵宝不小心把它捞到了鱼缸外？”
　　“不会啊，我昨晚临睡前看时，它们都还好好的。”
　　“那是不是九月把它从水里捞出来的？”
　　“也不会啊，九月从来不捞鱼。”
　　“那是怎么回事？”
　　“……”
　　小鱼的死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团。忧伤弥漫在这个飘着细雨的清晨，充斥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想把小鱼重新放回水里，然而它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落宝用食指点着小鱼的肚皮，说要给它做心肺复苏。但是没有用，小鱼的身体已经硬得像一截干枯的木头。
　　此刻，撵宝还在床上沉睡，如果她醒来，又会多么伤心呀？
　　我用小铲子在阳台的花盆里，替小鱼撅了一个小小的坟墓，然后郑重其事地把它安葬了进去。
　　窗外，是南二环车水马龙的街道，街上的行人奔来去往，我不知道他们都在忙些什么，然而我葬在花盆里的曾经游得那么活泼和欢快的小鱼，已经再也没有力气去看一眼窗外的世界。
　　九月再次去茶几上喝鱼汤时，它会发现水晶宫里的世界，已经变得和往日不同了吗？它会尝出今天的鱼汤，比往日的味道变淡了吗？
　　昨夜的某一刻，在我们依然酣睡的时候，我的小鱼在地板上挣扎，鱼鳃奋力地张合，它一定好想得到我们的救助，可是它终于没有等到。
　　九月在夜里一向很清醒，那一刻，它一定看到了小鱼生命最后的努力。九月一定尝试着用喵喵的叫声唤醒我们。而我们，或者没有听到，又或者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丧失了救活小鱼最后的机会。
　　在传说中，小鱼顺着河水一直游，终于来到了龙门前。“我一定要跃过龙门去，那一边，是广阔的海洋。我要成为一条大鱼。我要在海洋里汲取营养，成为一日见其头，十日见其尾的大鱼。”
　　我的小鱼，在跳跃龙门以前，做过的最伟大的工作，就是用鼻子顶着鱼缸里的白色石子，顶得啪啪作响。那是不会言语的它们，在用这样的工作昭告世界，在用这样微弱的声音唤醒主人的注意。
　　我的小鱼终于跃过了龙门。
　　那里没有海洋。它躺在了贫瘠的沙漠上。（作者单位：中铁一局本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