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西安人的记忆里,对金花饭店的印象都会格外深刻。它坐落在现今东二环与长乐路十字西南角繁华地带,建成于1985年,是省内首家涉外五星级宾馆。
金花饭店通体玻璃幕墙的前卫设计与八十年代遍及西安老城的土坯、黑瓦、木制结构民房形成强烈反差,因为它太过与众不同,开工建设期间引得附近市民常去围观,这其中就有我。我爬在幕墙边,鼻尖抵在玻璃上以使双眼尽量靠近,用双手遮住周围杂光,努力地向饭店内部张望着。听围观的大人们说:“那玻璃内的人可以看到我们,咱想看里面啥样不容易。”那面玻璃墙内充满我对西方世界无尽的想象,墙外则是八十年代物质和精神生活还极端匮乏的现实生活,那时我十岁。
1982年底,父亲向单位申请了两间平房用来改善家里拥挤的居住环境。新家位于父亲单位厂区紧西侧,地势落差七八米的一处低洼院子,面积有足球场般大小。院子东、北侧背靠土崖,西、南侧是红砖堆砌的高墙。入院大门开在西侧,两扇硕大对开的赭红铁门有两米多高,中间套有小门,平时由小门进出。打开铁门,门外是人来人往的伞塔村;关上铁门,门内是相对封闭的田园小天地。砖木结构,里外套间,50余平米的房子,位于院子北侧。坐北朝南的屋前格外空旷,远处有两座硕大的麦秸堆,那是日后我与村子小伙伴常去追逐嬉闹、攀爬翻滚的娱乐场;近处几棵梧桐拔地而起,既使在冬季树叶落尽,庞大的树冠依然茂密雄伟。晴日午后,被树冠遮挡的暖阳,从缝里间倾洒而下,在屋门前“开”出明暗相间的伞形“花朵”。那个冬天,母亲喜欢在树下择菜,树下阳光既不刺眼,体感又倍觉温暖。新家与在建中的金花饭店相邻,几分钟的路程,这正是我那时常去“瞧新奇”的便利条件。
虽然搬了新家,我却还在城里(城墙以里)上小学,故而周内我和家中最小的姐姐一起,由外婆带着在城里老屋住,每逢周末,父亲会骑着他的“二八自行车”来接,我可能算是比较早的一批“留守儿童”了吧。在老屋与新家间往来的“双城”生活,随着寒假的来临,暂时告以段落。
1983年除夕那个午后,姐姐与三两个好友聚在一起,饶有兴致地谈论晚上中央电视台将有一场晚会,从你一言我一语,她们兴奋的言谈中,我隐约听出那可能是不同以往,比较好看的电视节目,感受仅此而已,毕竟什么叫晚会,大家谁都说不清,那时可供民众获取消息的媒体少得可怜……除夕夜,我与家人在新家围坐一团,观看了首届央视春节联欢晚会。乘改革开放东风,解放国人思想,开创综艺节目先河,凝聚十几亿中华儿女乡愁记忆的春晚席卷中国大地,从此根植于国人之心,自那年起,除夕夜看春晚便成了新民俗。那年除夕夜,我成为历史的见证者。
大年初二,姐姐回娘家,姐夫带来一块电子表,是他托熟人在广州10元钱买到的,大抵是当时普通工人月薪的四分之一。比起父亲表芯泛黄的蝴蝶机械表,它超薄的设计、精准的计时和液晶数显,无疑是新潮的时髦货。那天,它成了一家人关注的焦点,大家轮流传看试戴,姐夫则一脸神气地向全家人讲解电子表的“功能”,其实那块表除有时间、年月显示以外,再无任何配饰和功能,所谓功能,无非是怎么调整时间,怎么查看日期而已。
春天,母亲在屋后的空地开出几垄菜田,种上了黄瓜、柿子、豇豆角和青菜。母亲出身农村,虽然放下农活几十年,仍能十分适应并享受着这份田园生活。在这几垄田地间她找回了童年,那份记忆并不美好,但那是她一生刻骨铭心永远无法忘却的,经历过儿时战乱、颠沛流离与饥荒瘟疫,如今有屋可居,有地可耕,这对于母亲来讲生活已经是质的变化。每逢周末回来,我都会帮母亲做些“农活”,给菜地浇水,为黄瓜牵蔓搭架,母亲一不留神,本应该掐掉西红柿侧芽我却把顶芽一扫而光,母亲并没有因此责怪我,毕竟种菜不是为了生计,只是情怀所依。
父亲托人在附近的鸡场购得数十只雏鸡,养在几只大纸箱里,为防春寒,父亲给每只箱子顶上吊起了白炽灯,用来取暖。母亲把一碗小米煮到半熟捞出晾晒干,在屋外长满杂草野菜的旷地上,随手摘下大把灰灰菜嫩芽,用刀切成几乎粉末,最后再将小米、熟蛋黄和灰灰菜充分搅拌并浇上适量凉开水,就成了绝好的饲料,撒在浅盆中引得雏鸡们一阵哄抢,“叽叽,叽叽”叫个不停点儿。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雏鸡生长很快,羽毛、体态都与之前大有不同,从稚嫩鲜红的鸡冠已能分辨出雌雄。父亲在屋外空地围了一处七八平米左右的网,架上椽木盖好篷布就成了鸡舍。周末,我只要从老屋回来,总要把鸡舍打开,用棍子撵着它们满院子跑,这群鸡在走投无路下,竟然逼出了原始本能,展翅一跃飞到树杈上躲避我的追赶,从此与我结下“恩怨”……
暑假,阴沉闷热的清晨一场大雨不期而至,午后放晴我出了屋门,走到鸡舍打开栅栏,如以往一样的戏弄着鸡群。就在它们四散奔逃即将起飞的一瞬间,竟有几只雄鸡几乎不约而同调转方向,支楞着脖间五彩的羽毛,下沉鸡头,咕咕有声地向我冲来。我被它们一改往日怯懦任由驱赶,突然发起的反抗惊愕到不知所措,慌乱中抓着手中的小竹竿奋力挥舞,企图吓退它们的进攻。然而尽管我用尽全力,却并没能阻止它们的反抗,反而加速向我袭来,我赶紧扔了竹竿,风也似地窜到屋前,掀起门帘躲进房子败下阵来。母亲发觉了异样赶紧过来解围,鸡群顺从地跟随她回到鸡舍,从此我不再敢去招惹它们。
我曾为了拍摄星空,在珠峰大本营高寒缺氧的严苛环境下,一待就是两三个小时。也曾在太白山顶蹲守到夜半三更。儿时在秋高气爽之夜,懒懒地躺在旷地的麦秸堆上,聆听蝉鸣,仰望星空的那份惬意,却再难找回。朔月之夜,在没有现代都市光污染的院落,璀璨银河肉眼可见,只要目光任意处稍做停留,总有流星托着淡蓝色磷光长尾划过,慢慢湮灭在天际之间。天空像极了缀满钻石的薄纱,淡淡的浮云变幻轻飘,宛如摆动着的纱角。那夜,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想,只需静静躺着,任由身心融化在浩瀚宇宙。那夜,我以为快乐会永远,如北斗星以耀眼的光芒永恒闪烁。那夜,父亲杀了两只最肥大的公鸡,邀单位好友和同村邻里到家小酌。那夜,从他们席间微醺,略带遗憾的谈论中得知,我的新家可能要被金花饭店征用,不久后即将拆迁。
那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对拥有不久又即将失去的田园生活的不舍,使我人生第一次萌生淡淡的惆怅,我甚至有一股对金花饭店的怨恨,怪它非要夺走我的美好生活。1985年,我与家人最后一次在新家过了团圆年,而后父母作别村子邻里,我则告别少年玩伴,依依不舍地离开。同年,金花饭店正式对外营业。
如今的金花饭店仍基本保持其原状,却早已失去了昔日辉煌,父亲的单位连同那座院子,易身为现今的羊毛衫商贸城,城市的规模不断向外延伸,曾经人们口称的“东郊”,已成为二环内商贸云集炙手可热的黄金地段。城市的发展日新月异,过往时光如手握流沙,无论你千般不舍,仍旧从掌心无情划过;留下的记忆,似粘连在指缝间残存的沙粒,任由你拍拍双手,却挥之不去。庆幸这些往事还如此深刻,让我能顺着记忆的河流逆流而上,找回它;庆幸我找到了过去,否则同样会迷失在当下,丢了过去又迷失现在的人,也就谈不上什么理想与未来。
(作者单位:电务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