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飞,飞在黑夜的天空,像星星,像萤火虫。
雪,于我而言,总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
生在北国农村的我,总感觉飘在屋顶和田野的雪,比飘在楼顶和闹市的雪更漂亮,更干净。
似乎也只有故乡,只有那些真实生活过的乡村生活,才能唤起我对雪的一种饱满、充盈、真切的情感,而这种情感是在任何地方没有任何东西可替代。
记忆里,一到冬天,大人小孩,都期盼下雪,这似乎是一个共同且永远不变的梦。大人期盼来年庄稼的丰收,小孩期盼洁白梦幻的童话。
只要一下雪,整个田野和村庄都被白雪覆盖,到处白茫茫一片。
这时,母亲就会把炕烧得热乎乎,让我和祖母一早上都窝在热炕上,不觉得冷。也只有在下雪时,脚底烤火的祖父,才舍得把蜂窝煤火膛的通风门,稍开得大一点点,这时,使劲往上蹿的火星,才像烟花一样绚丽。
只有永远不知寒冷的母亲,在厨房忙前忙后。因穿棉袄而略显粗壮的腰身,被围裙长长的带子在后面系出一个完美的曲线,婀娜,灵动。母亲挽着袖子,露出一双被冻得通红结实的手臂,在结有薄冰的案板上,不知辛劳地为一家人做着早饭。
祖母和依火取暖的祖父说着话,说了什么,不记得。只记得祖父的手不停地在偎火的水壶旁翻转着,那是他为他的妻——我的祖母,烤红薯,积雪的小木屋,不时有浓浓的香甜味飘出。
没事的我,就把纸糊的木窗格推开个小缝,只露出两只小眼睛向外张望,看天井外飞舞的雪花,一片又一片,成群结队。带雪的寒风顺着脖子直灌到我嫩嫩的胸膛里,似乎要在我身上开出一朵朵薄如蝉翼的冰花来。小小的我似乎从不怕风雨寒雪。如果不是被大人“禁锢”在热炕上,现在,指不定会和哥哥一样,不知在哪片雪中和伙伴疯乐。片片凌乱的雪花随着风向东倒西歪,像出海渔民手中撒出的白网一样,笼罩着整个屋顶。雪花在青色黑黢的瓦片上,积出厚厚的一层,白亮亮的。
“熟了,软乎乎。”祖父把烤熟的红薯用一张纸裹着递给祖母。带有滚烫的热气,把土黄的纸张也烫得软帖起来,隔着纸张的手指,也被暖得热热的。
一听红薯熟了,我快速放下窗格,趴着的身子也赶紧扭转过来,嚷着要吃。
“小心烫。”祖母一口未吃,又笑着递给我。我接过这被烤得焦糊糊的红薯,撕开皮,咬一口,绵长甘甜,被冒着的热气烫得直张嘴巴,卷着舌头,不停抖动身子,半天喘不过气来。
“这个也熟了。”祖父捏了捏手中的另一块红薯,眯着眼睛,吹了吹外面的炭灰。剥开皮,用手虚虚地护着,又起身递给祖母。
红薯是自家地里种的,因为祖母喜欢吃,祖父年年种。每年,除了卖掉之外,都会挑一些大小匀称的,被祖父十分珍贵地藏在地窖。待每次下雪,都会取出些烤着吃。让原本平淡飞雪的日子,因这炉火边香气暖意的“零食”而幸福很久很久。
昏暗的木屋里,刚好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光,绕过笨重的布帘,从镂空细花的木质窗格射了进来,落在祖父斑驳的前额上。他站在那里,目光柔柔地看着祖母,看他贤惠善良的妻,如初见。在他眼里,祖母做什么他都喜欢,祖母穿什么他都觉得好看,尽管,日日相见。
小时,在村里见多了拳打脚踢的“战争片”的夫妻。但在家也见多了,祖父和祖母相濡以沫的“爱情片”的夫妻。懵懂的我,不懂什么是夫妻,只是看到祖父和祖母在一起,不管下田还是做饭;不管织布还是闲聊;不管走路还是相视无言,空气中都会浮动着甜甜的味道。
小小的我就急切盼着长大。长大后,也要和祖母一样,做个贤惠端庄的妻。也要和祖母一样,找个把宠爱自己当成终身事业的男人。
我不知道,小小脑袋的我,怎会想这么多奇怪的事情。我吃着烤红薯,不安分的手指又把木窗格,咯吱地支开一个小缝子,往外窥视。雪簌簌地下,一刻不停。风在旋,旋过屋顶,扬起雪粒,如浪般,席卷而来,又席卷而去。灰色的麻雀从天井飞入庭院,尖尖的嘴巴在雪白的地上觅食吃,踩下串串三角形的小图案。墙上串串金黄的玉米、红红的辣椒也积了厚厚的雪,只露出小半个脸,藏在屋檐下。木屋外的树梢,爬过屋顶,在寒雪中疯狂地摇晃。
从敞开的厨房门,能看见母亲晃动的背影。在飞舞的雪花中,看不清母亲的脸庞。有时看母亲像腾云驾雾的“仙女”,被大团大团从大铁锅中腾出的热气包裹着。有时看母亲像屋顶的袅袅炊烟,升腾在任一个寂静的冰雪连天的日子里。
“豆腐,割豆腐。”门外安静悠长的巷子里传来阵阵叫卖声。这是位中年男子的声音,沧桑、浑厚、有力。
母亲束紧头上的围巾,在黑色的瓦罐里挖了满满当当一碗黄豆。穿过细长的天井,疾步在麻雀走过的雪地上。“咯吱吱,咯吱吱。”我挣脱祖母的手,冒着雪花也奔跑出去,雪飘在我的脸上和手上,又旋即融化,只留下湿润的水滴在我红扑扑的脸上。
“豆腐,割豆腐。”男子仍在卖力地吆喝着。
男子三十多岁,天生好嗓子。牙齿白白,两个深陷的酒窝。嘴上杂乱的胡须,积满了雪。他把载着两筐豆腐的自行车,斜靠在一个积雪的石墩上。男子用一双从脖子间穿过的一根细绳连接的手套,捂了捂结有红肿冻裂结痂的耳朵,卖力地喊:“豆腐——豆腐——”脑门上明亮的汗珠从厚实的帽檐下渗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在这样寒冷的雪天里卖豆腐,只是觉得在这样的雪天里,就应该有这么一个人,不管壮年还是老人,走街串巷地吆喝着。所有人又因这种朴素的民间吆喝声,知足着、珍惜着、喜悦着。这不正是农村本该有的模样吗?苦,在一定意义上,只有参与的人才能真正体味到,苦中还有那点点丝丝的甜。
男子笑呵呵地接过母亲手中的碗,过秤后,“哗啦”一声倒进僵硬的蛇皮袋子中。雪花飘在带有冰碴的豆腐上,白嫩的豆腐在男子熟练的手指间,瞬息变成一个坚硬的正方体。
母亲邀请男子进屋喝口热水,暖暖身,被男子一个微笑拒绝了。他扶了扶帽子,一双有着无数个皴裂小口子的手,推起车子又吆喝着“豆腐,割豆腐——”
儿时的我不懂人间疾苦,只是觉得在这雪儿飞的寒冬里,能吃上一顿热豆腐,就已很满足。却不知为了生计做豆腐的人,经历了怎样的清苦艰辛。
一家人围着火炉吃完早饭。
祖母和母亲为了这块豆腐,喜悦着,又开始摘菜和面。母亲用菜刀斜着把手上的面刮干净,用一根手指摁了摁面团的软硬,满心欢喜地对我说:“一会吃包子。”祖母把和好的面盆偎在火炉旁,上面盖上干净的白抹布。母亲把切好的白菜、豆腐、粉条、大葱放在祖母木柜上的大盆里。一切就绪后,两位主妇再静心等待为她们最爱的男人——我雪夜归来的父亲,做最美的食物。
长大后,去过很多地方,但每到冬天雪儿飞的时候,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简单又温暖的情愫,又把我带到那片世界上最宽容的土地上,容我再细细品味,慢慢享受。
很多年后,祖父走了,火炉旁空荡荡,无了身影。
在很多年后,我嫁人了,离开了家,离开了满眼都是慈爱的祖母。
生女儿的第二个冬天,也就是女儿刚满一周岁,她已在怀里待不住了,整日挣扎着要蹒跚游走全世界。
一天,年迈的祖母电话中给我说:“这个冬天,带娃回家住吧。”
我明白祖母的意思。祖母怕她的生命之火,熬不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只是想再多看看她的孩子们。不知是她真听见了祖父在那头的喊话,还是她预知到自己枯萎的生命已快走到了尽头。果真,没到第三个冬天,祖母就走了,没带一丝遗憾地走了,只留给我满满悲切又甜蜜的回忆。
那个冬天,雪依旧很大,天依旧冷得怕怕。这时,母亲家早已重建了房子。父亲也退休了,有更多闲暇的时间照顾祖母。父亲早早为祖母生了炭火炉,烧得房子一点儿也不冷。
晚上,祖母让我和女儿睡在大床上,她执意要独自睡在靠火炉边单人的木板床上,任谁劝也拗不过。
每晚,父亲临走时,会在火炉上偎一大壶水,放在炉边,让蒸发的水汽,滋润干燥的空气。再给炉膛里填满碳块以保温度。祖母回后屋把她贴身睡的羊皮褥子抱来,再慢慢认真地铺好。没了火气的祖母,让父亲给她身上,再多盖一床被子。
“盖这么多,翻身都不翻不动。”
“盖了一辈子棉花被,就喜欢这样沉沉的,睡着踏实。”
“给娃盖严实了?”祖母躺在被窝里轻轻问。
“严实了。”
“暖暖和和让娃睡。好了的话,我就拉灯了。”祖母小心地探出两根指头,拉了门口垂下的灯绳。
夜,很黑,很静。偶尔能听见远远的狗叫声。夜深人静时,也能听见祖母均匀深沉的呼吸声,很轻,很香,很甜,给人以温柔的安静。
天刚亮,父亲就操心火炉是否灭了,头上积着雪,就抱来一捆木柴,架在火膛上,只听见空中的铁皮管子,被风吸得呼呼响。被被子包裹得只露出半个头的祖母也开始起床了。祖母为了能让刚学走路的女儿有更多的空间,起来后,又得折腾一番,先是把被褥分次地抱到没有生火炉的后屋。又把木板床支起来,让父亲挪出去。
祖母抱着高她半头的被子,瘦弱的身躯,颤颤巍巍,一小步接着一小步,蹒跚摇晃着走进来,又走出去。
祖母甘愿把她对家人所有的爱,毫无保留地融入每个柴米油盐的日子里。唯有这样,她慢慢老去的心,才会感到安宁,欢喜,清澈。
“婆,明晚你睡大床,我和娃睡小床。”
“你就睡大床。”挪动小脚步的祖母低头嘟囔着:“有娃的人,晚上睡不好。”
整个飘雪的日子,我和祖母就在这巴掌大的房子里,日日夜夜。我用炭炉上的热水给祖母洗头,让她像孩子一样背靠炉火,面向窗户,安静地坐好,给她剪头发。祖母一生爱美,总是不放心地拿着镜子,指挥说这边,那边。完了后,照着镜子又会因为我的手艺,让变漂亮的她,高兴好几天。
父亲和母亲在火炉边,为祖母烤红薯,烤馍片,烤包子,烤她枯萎的生命。祖母总是掰一口再给一岁的女儿“吃,我娃乖很。”
祖母窗外的庭院栽有两棵柿子树,掉完叶子的树梢还留有三五个,在雪儿飞的空中,格外透红透红。有时,女儿指着闹着要吃,祖母又说那是留给鸟儿的,“不吃,我娃乖很。”
“我娃乖很。”这也是长大后的女儿,唯一能记住曾姥姥的一句话。
谁也没想到,这也是我和祖母共处的最后一个冬天。在下一个雪儿飞的冬天,祖母已不在了……
一个冬天,一个火炉,一间木屋,却藏有我满满血缘情感生活的所有。
今夜,雪儿飞,飞在黑夜的天空,像星星,像萤火虫。
(作者单位:桥梁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