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记得父亲天生有一副好嗓子，没事了爱吼两嗓子信天游，我承诺父亲：以后长大了我就给你报名《星光大道》，让全中国人都能听到你的歌声。
后来，我忙于奔前程把这事渐渐搁置了，而父亲年龄大了，嗓子哑了许多，再也唱不了当年的高音了……
小时候，父亲开玩笑说以后女儿长大嫁人了就没人管我们了，我承诺父亲：长大了我就嫁给隔离老王的傻儿子，天天回娘家。
后来，我追随爱情，远嫁他乡，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遇上疫情，回家的机会就更少了……
小时候，我想我的父亲一定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父亲喜欢热闹，喜欢吹拉弹唱，我承诺父亲：等你六十岁的时候，我要亲自操办一场盛大的寿宴，邀请本地最知名的艺术团，顺便邀请村里的所有人免费吃，还是允许拿塑料袋外带的那种。
后来，父亲六十岁生日快到的时候，我数了数存款，看着日益飙升的房价，我决定先买房子，寿宴的事情再推推吧……
小时候，每次想去县城逛街，父亲总是塞给邻家一包烟，恳求别人把我们捎到县城，看着父亲哈腰求人的样子，我心疼地承诺父亲：以后等我有钱了，就给你买一台豪车，四个圈的那种，专门开着去地里收玉米。
后来，还没等我攒齐足够的钱，父亲的腿就受伤了，落下了终生的遗憾，再没有驾驶车辆的资格了……
那时候，我总是天真的承诺，想着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一次次的承诺，一次次的食言，然后我不停地纠结过去的遗憾，又把承诺的事情拖延给以后，最后在自责和迷茫中消耗着现在。
今年父亲几次念叨他的关节病又犯了，疼的程度又回到了手术前，我请了假计划带他去西安瞧瞧病，顺便带他到处转转，好好放松几天。我给父亲买了县城到西安最快的动车，下车问父亲感觉怎么样，父亲说，快是很快，就是没有卧铺躺着安逸。
到了市里，父亲带了一部智能手机，但是几乎不懂操作，疫情之下去哪里都要扫码，父亲很不适应，他嘀咕道：大城市怎么这么麻烦呢？到了医院，我让他在休息区的长椅坐着等我，不要乱走动，我等了近三个小时才排到了我们的号。这时候我回头喊父亲，远远地他像个孩子一样，乖乖地坐在长椅上，怀里紧紧地抱着水杯，凝视着走廊里人来人往，一动不动。我特意为父亲订了一家环境较好的酒店，父亲说这里的床真软和，像睡在云朵里一样。睡前我给父亲剪了脚指甲，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的指甲全部变形了，指甲缝里全是厚厚的泥土。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像疯了一样不停地数落父亲，却不像父亲小时候提醒我一样耐心。
上厕所怎么又忘记冲马桶了呢？
不准用酒店的杯子和毛巾，不干净！
吃饭的时候不要把假牙取出来剔牙！……
我教了很多遍，父亲还是记不住怎么打开网络电视。
我写了备忘录，父亲还是搞不清楚各种药片的进食顺序。
难得来西安，我带着带父亲打算去逛逛知名的大唐不夜城。去的路上遇上堵车，父亲闲不住，用他的一口正宗的陕北方言热情地和司机师傅聊天，司机师傅听不太懂，敷衍地回应了几句。下车没走几步父亲的腿疾又复发了，没办法我们就只能坐在大雁塔入口的长椅上，我问父亲想买点啥不，父亲都以乱花钱为由拒绝了。晚上街边华灯璀璨，车水马龙，人们熙熙攘攘，行色匆匆，父亲双目空空，猫着腰静静坐在那里，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末了父亲叹了口气说：“明天就回老家吧，我不想在这里待了。”
走之前，我带他去了我已经去了无数次的海底捞火锅店，热情的服务让父亲很不适应，但那晚他吃了很多，也说了很多，给我们讲述了老家的变化，感叹时代发展得太快了。吃完以后，父亲热情地和服务员挥手再见，大概，在这时他感受到了这些天以来最大的尊重。
这次西安的行程，本来是让父亲放松几天，享受一下生活，但我没想到，这几天对父亲来说实在太煎熬了。
这么多年，父亲已经把根深深地扎入了黄土高原，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勤勤恳恳给我们创造了一个新时代。他们跪在泥土里，尽心竭力终其一生，将我们推得很高很远，推向了外面的世界。我们乘着科技的翅膀和时代发展的车轮健步如飞，而他们步履蹒跚，我们把他们落得太远了。我们想要的美好生活，应该是繁华都市里有车和房，红酒和海鲜。他们想要的美好生活，应该是乡间里的狗和田野，苞谷和炊烟。我们想给的，从来不是他们想要的。事实上，他们应该也从来没有向我们索要过什么。
这次我离开家的时候，隔着车窗，我向父亲挥手，父亲嘴角动了动，我们什么也没有说。
 （作者单位：电务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