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彦杰

　　我的老岳父是位正直善良、平易近人、富有同情心、乐善好施的长者。他慈眉善目，一缕近乎凝固了的微笑，总是堆在脸上，既有与生俱来的属性，又含历雨经风的修养。这微笑，带着诚挚，带着善良，带着慈祥，带着宽广的胸怀，带着处世的风格，也带着精明和智慧。见了我言语不多，是那缕慈祥的微笑拉近了距离，一点儿也不觉拘谨。大舅哥私下里称呼他为老爷子。我由于走出山沟时间不长，见识短浅，觉得别扭。后来有朋友告诉我，老爷子是对上年龄长辈的尊称。据说清朝的纪晓岚曾当面称亁隆皇帝为老爷子，满朝文武为他捏了一把汗，他却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万寿无疆之谓老，顶天立地之谓爷，满腹经纶之谓子，简称为‘老爷子’”。听了这个传说，我才明白，称呼老爷子完全是褒义，从此又对喊老爷子产生了一种亲和感。
　　我的岳父老爷子计划经济年代曾担任过工程处所辖材料厂（股级单位）的厂长，主要负责全处所有工程三大材（水泥、钢材、木材）及其他统销物资甚至大堆料的采购供应和木材加工业务。职务不大，责任却不小。上世纪七十、八十年代，水泥、钢材、木材，在市场上时有时缺，谋虑计划不周就会直接影响工程进度。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工程处领导对这个只有百十号人的小厂格外关顾。老爷子“求爷爷告奶奶”的“本事”，就是打这儿“逼”出来的。
　　那年代办事靠的是社会风气清正，靠的是日积月累的人脉关系和“蹭脸皮”。老爷子虽然没什么文化、不会花言巧语，但为人厚道实诚，脑子聪明，办事又特别认真，常常被他那缕诚挚的微笑“感动”，而使难题迎刃而解。
　　过去，隧道施工是上下导坑开挖，为防塌方和危石掉落，导坑里用大圆木搭设的排架密密麻麻，排架上边全部用板皮填充，所以用的木料特多。每个隧道口堆放的圆木像小山似的。
　　那是在陕西耀县我们与老岳父一起生活的时候。一次，老爷子说他去黄陵森林老山出差，一去竟在山里待了一周。那时候电话联系不像现在这么方便，一天后，我和爱人到处打听，才知道他平安无事。周五晚上回来，老爷子虽然一身泥灰，脸上随时挂着的微笑却灿烂起来，不用问，准是圆满完成了任务；不一会他就呼呼入睡了。哦，那准是劳累的。事后，从他带的两位业务人员的口中得知，工程处计划外急需一百方木料，他带人到林场求助去了。林场伐下的存货不多，便一口回绝。吃了闭门羹的老爷子，始终不急不躁，面带着精明、智慧和祈盼的微笑，不慌不忙地陈述己见：“那满山遍野长着的都是我们急需的‘存货’啊”。这时候，他一会儿讲对方灵活营销会给林场带来好处，一会儿讲工程处数百人面临停工造成的损失。意切处，眼眶里甚至盈满“微笑着的”热泪。经他这样“软磨”，林场领导终于被打动，便紧急动员工人加班加点伐木。老爷子和两位业务员与林场工人同住，靠方便面充饥，起早贪黑帮干些力所能及的事儿。经过一周的辛苦，不仅如愿，还与林场领导成了朋友。他们说，如果不是老李头那面带诚意的精明微笑，我们说什么也不会这样干的。两位业务员对老爷子的“微笑外交”更是深有感触，由衷地佩服。
　　老爷子的微笑与精明，不仅能解决工作中的难题，也能起到团结职工的作用。由于他的平易近人，不少职工总爱找他聊天，工作中遇到不顺心的事儿及家庭困难，便会上门找他沟通，寻求解决的办法。每逢节假日，家里的来人总是一波一波的。即便个别受了委屈的职工情绪有些激动，总能被他那脸上的厚道与真诚、带有包容和理解的微笑化解。我曾亲眼看到有职工黑着脸进屋，笑眯眯地出门。老爷子当年收入不高，还为岳母治病举了债，可时不时地还买几斤老酒（散西凤），拌几碟小菜，请几位职工，在家“热闹”，我因为与老爷子一起生活，也经常参与其间，始知老爷子这是在工作。几杯酒下肚，便微笑着讲起“理”来。有位闹情绪的车间骨干撂挑子，思想工作就是在酒桌上做通的，这使我深深认识到，他的微笑是含有智慧的。这也应该是老爷子对“大道至简”的一种理解和践行吧。以至也潜移默化着我，多年后我也曾使用过这种办法。
　　说起老爷子对他手下职工的关心，那真比解决自己家的事都上心。谁家有个七灾八难的，总能在对方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有力的援手。包括我们晚辈在内，都说老爷子“多管闲事”。什么闲事？岳父老爷子可不那么认为，而是一脸严肃地对我们说：凡是帮人难处的事，就不叫闲事，是正事！只要能帮上忙，就得尽力。厂里有位老工人，自己多病，老伴身体也不好，几个孩子都不在身边，常常自个苦恼得流泪。他看在眼里，同情心便涌上心头。亲自到工程处机关，用他那诚挚的微笑去感动领导，帮这位老工人往身边调孩子。经过三番五次的努力，终于把事办成。我也亲眼看到这位老工人流下的感激热泪。
　　老爷子的微笑带着对晚辈们的慈爱和关心，尤其对我这个穷女婿，更是关爱有加。我与他的二女儿婚后没房居住，他便把自己的两间牛毛毡房腾出半间让我们居住，什么五斗柜，大衣柜、写字台、木床头，都是老爷子以后陆续为我们添加的。我家在陕北农村，那些年收成微薄，家中缺粮。我当时在工程处机关从事文秘工作，与社会毫无接触，找不卖粮的地方。他得知情况后没有言语，凭他多年积攒的老关系，一下子为我买了几百斤粮食，并在粮站换成面粉后才微笑着告诉我：孩子，不够我再想办法。有谁知道，老爷子为给我买粮食，曾付出过多少诚挚的微笑？虽然我性格内向，当老爷子的面，道声谢谢，觉得羞涩，可我激动的双眸却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老爷子的微笑里充溢着宽广的胸怀。他工作认真负责，难免会得罪人。老爷子从不提起，仍然微笑面对。老爷子用他那特有的坦诚微笑化解了工作的矛盾。有道是：与其能辩，不如能容；与其能防，不如能化。老爷子不会这么说，却这样做了。
　　老爷子的微笑中也蕴涵有岁月历练出的“看破红尘”和“糊涂”。一生虽经历了少年丧母，中年丧妻，晚年丧子的最大痛苦，但始终没有抹去他那缕饱含沧桑的微笑。不自暴自弃，能直面人生，像一棵累经急风暴雨、酷暑严寒锤炼的老松，巍然挺立，直到安详地离开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