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了,生在了太阳升起的早晨,也生在了绿如汪洋的季节。父亲的心愿圆满了,家人也都因父亲的圆满而圆满了。
明明多了一口人,家里却又像似多了十多口人,忙乱,拥挤,热闹,欢喜。
小麦冒出嫩绿的尖芽儿,雨水滋润,太阳照晒,渐渐长大。半月后,日子滚进四月,成群的麻雀、布谷鸟欢快地藏进绿得透着墨光的缎子般的麦田,叽叽喳喳,叫人看不见。
空气润润,空中混杂着麦苗甜甜的味道和青草细细醉人的香。对门阿婆家的三只小羊,夜里跳出羊圈,闯进了门外麦田里。那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田地,小羊新鲜的生命从未见过这么辽阔如大海的地方,不知害怕地蹦啊蹦。被踩得不成样子的麦苗挂着露珠,在朦胧寥落的星辰下,头垂得低低。
年轻的阿婆听见动静,快速的像只黑蜘蛛,忙穿上衣服,趿拉着鞋子,摇了摇被撞开一豁口不结实的木栅栏,“她娘的。”骂了句。借着月光,数了数,少了三只,她拨开羊屁股,一只一只,再数数,还是对不上。她心咯噔一下,“遭贼了。”
她拿个瓷盆,又笃定又惶惶不安,蹙着眉头的两只圆圆的眼睛四处张望,在离小羊羔很远看不见的地方破着嗓子敲一下喊一下:“咩咩……咩咩……回来……回家喽……回家……喽……”
因太过辽阔和寂静,阿婆的叫喊声显得十分悠远,回旋声擦着麦田树梢又在村庄的上空,旋起一浪一浪好听又刺耳的音律感。从南面吹来有着蒿草香的风,吹得麦田层层波浪,村庄如小船,荡在这绿的梦海中,晃啊晃,朦胧爬过阿婆道道细细像是从深水处翻上来带有腥味的叫喊声,醒了。
晨曦渐浓,春蓬勃的绿的色调和朝阳金的光融合在一起,笼罩着整个村庄、田野、牛羊、巷道及长长巷道北头第二家隐隐露出树梢瓦屋尖顶的我的家。
天亮了,家家户户的门打开了,家家户户的烟囱也都冒烟了。
一片片菜园、一片片黄黄的油菜花、一片片开着白花绿油油的土豆、一片片爬满田野的野牵牛花、一片片新翻等着种花生种芝麻的肥肥的新土壤……也都醒了。
原野上,一直到蓝色的天边,也有了人的影子。布谷鸟一声声叫着,这个停了,那个又叫,很多只混在一起在很远很远开满蒲公英的水渠旁、瓜棚后、坟茔前。
祖父和父亲在院子抬木头。这是去年砍伐的两棵梧桐树,寂静平躺半年的木头今天被竖了起来,如瘫痪多年的病人重新站立而重生。祖父抬树根,父亲抬树梢,祖父铆足劲喊:“一二三,起。”
树的阴面就像小孩尿床留下的“地图”,弯弯曲曲,泾渭分明。潮湿长满苔藓的“地图”里全是虫子:西瓜虫、黑蚂蚁、蜈蚣、墨绿蜘蛛、冬天冻死只剩空壳的死虫子。也有几片干枯的叶子、花瓣……
细碎的锯末如蜜蜂一样嗡嗡乱飞,截好的木头,一根一根被抬到架子车上,绑好。
母亲一边敞开衣襟,把肉团团,热乎乎地我搂到怀里,一边从窗户缝往外看,看到那黑黑的,圆圆的,粗粗的木头,心里就充满了期待。
那是父亲承诺母亲却迟迟未兑现的大衣柜,母亲眼里闪着光,似乎已看见红汪汪的木柜门,大大的穿衣镜,还有镜子里年轻的她的眼睛和黑的卷的胖胖的我,母亲笑了,笑出了声。
把藏有阳光味道的我的小棉袄放这边,把新做的我的红衫衫放那边……新织的布,新做的鞋,这边,那边……整整齐齐。
母亲把我静止在空中,脑子里闪现过许多美好的片段,直到父亲拉着去镇上做家具的架子车在院里消失,母亲才扭过头。她心里美滋滋,把两片湿润无味的嘴唇放我脸上,左亲亲,右亲亲,直把我亲得哇哇大哭,才又把射满我满脸、眉毛白点子的奶头重新塞进我嘴里。
盘绕天井的瓜蒌将天井下的石墩和井台密密遮住,圆溜溜的瓜蒌顺着曲曲弯弯的藤在青色屋檐下垂挂下来。瓜蒌叶子在瓜蒌旁轻轻晃动,摇晃不定的影子婆娑着我嫩嫩的身子,一道轻轻晃动的痕迹,从我滑嫩的脚后跟一直向我洁白松软的身子延伸去,直到母亲欢喜的心上。
祖母拿了碗去给母亲挤羊奶,这是祖母认为给母亲产后最好的营养,每天不厌其烦地挤奶、过奶、煎奶,端奶。只是母亲闻不了那股膳膳的味道,每次像喝毒药扭曲着面孔憋着气。
祖母攥住羊腿间低垂又柔软的奶头,一上一下,新鲜的羊奶就一股一股直直地打在碗底,白白的,滋滋响,溅得碗壁到处都是白的奶珠子。
两个结得胀胀的奶包泛着珍珠一样的光泽,红粉粉,明亮亮,撑得后腿迈不开。
羊是认人的,家里除了祖母,其他人都会踢。祖母温柔安静,一般不会出意外。但有时因奶发涨疼痛偶尔也会踢腿蹦一下,祖母不会像母亲那样用鞭子树枝抽,只是拍拍羊屁股,轻拂它光而密的羊毛,轻声安慰,羊嚼着草,又一如往常的若有所思的眼睛安静地看着远处。
天空太蓝,刺得小姑眯起没睡够的眼睛,她挥着圆滚滚的胳膊走向祖母,叽叽咕咕抱怨起来,羊和祖母一齐扭头看她双下巴上肉嘟嘟的厚嘴唇。
祖母示意让她蹲下学挤羊奶,也不知咋回事,小姑十五岁了,还不会挤羊奶,比起村里八九岁就会挤羊奶的小姑娘来说,小姑的确是太笨拙了。
小姑却用两手挤眉心的粉刺,站着不动。她不是不想学,而是她学不会,她也曾试过,像祖母那样很自然地挤呀挤,可她怎么也挤不出来,真是吃奶的劲也试过了,还是一滴也挤不出来。最后,还被羊狠狠踢伤过脑门,疼得她眼睛直冒火星,红肿了好久好久。
刚开始,小姑也觉得这是件丢人的事情。可后来,她就放弃了,不会就不会,那又能怎样呢?谁规定再简单的事,必须每个人都得会呢?
这样一想,她就开心了很多。之前,小姑对羊是既爱又恨。爱,是因为她最爱喝羊奶,恨,是因为羊老踢她脑门。
小姑爱喝羊奶,每次母亲喝不完或不想喝时,都偷偷递给小姑。小姑每次仰头咕咕喝完,再卷着舌头把粘在嘴角的羊奶舔干净时,都无比满足过瘾。
她抹着嘴巴看着母亲,浓浓睫毛底下的眼睛对母亲坏笑着,两道眉毛在她少女的脸上跳动,眯起来的眼睛迸射出无限快乐的火花。
这时,她俩都以不敢相信的目光注视着彼此,像怀疑人生一样质疑着对方:“有恁好喝吗?”
“香喷喷,热乎乎,难道不好喝吗?”
彼此再像解世界难题一样摇摇头,再压着嗓子从喉咙里发出奇怪的笑声。
牛在院子里哞哞叫着,小姑解开比羊大很多的牛,她牵着牛缰绳,把牛往门外赶。黑而粗的头发拢在右耳边,用红手帕松松扎住垂在她染着淡黄色花的衣服的胸前,红扑扑的脸,因没睡够而耷拉着,极不情愿。她知道牛不会踢她,任由牛蹄踩着牛粪,嘴里来来回回嚼着直冒泡沫的草,屁股一扭一扭,缓慢地走着,她也不管。
阳光满天满地瀑撒下来,巷道挤满了小羊羔,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像开满了洁白的花朵。孩子也如羊羔一样多挤满巷道。孩子晃着光溜溜的脑袋追着小羊跑,小羊撅着屁股一蹦三跳蹦老远,母鸡咯咯在村子窜来窜去。
太阳下,鸡飞狗跳,一切都在生长。
逆光中,阿婆把裹在衣襟里的小羊羔抱在胸前,风吹得她头上的帕子扑扑抖动,帕子的角儿在小羊耳尖上打着圈儿。小羊湿漉漉如刚洗澡,身后两只,也是湿漉漉如刚洗澡。
阿婆路上逢人就笑,也逢人就骂,像是赔不是,又像是在庆幸自己丢失财物遭受惊吓后又失而复得的欢喜,太阳又像原来那样照晒着她,风又像原来那样吹得她的衣襟摇摇摆摆。
“吵死了,耳朵都吵聋了,好不容易了盼个星期天睡懒觉,让你搅得睡不成,讨人嫌的阿婆。”小姑扭着她苗条的腰走到阿婆跟前说。
“补上,你来,我这还有个苹果。”阿婆用她枯瘦又汗津津的手拉着小姑,嘻嘻地说。
“警告你,不要把我小侄女吵醒了,可恶的小羊。”小姑依旧不依不饶地说,小羊咩咩地叫着,把冒着热气和奶香味的湿漉漉的头,埋在阿婆怀里不敢看小姑恶狠狠的眼睛。
太阳红红,被小羊踩倒的麦苗慢慢起来了,被割的草也长了出来。刚孵出的小鸡,嘴尖尖,黄亮亮。母亲把我抱在太阳下,我黑黑的眼睛追着小鸡满院跑,眸中闪着黄中带绿的金光。
远处,一只叽叽喳喳的喜鹊,歪斜着尾巴,像似朝我家的方向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