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末,自行车早已走进城市寻常百姓的生活中,可父亲那辆自行车,却显得很特别。
那是一辆28款式“菊花牌”自行车,车头正前方有一盏灯,后轮处安装有自摩式发电机,随着车轮的持续滚动,将势能转化为电能,为夜晚骑行照明。父亲说它产自日本,在那个年代,舶来品基本等同于“稀罕物”。
父亲对车爱护有加,定期会给飞轮、花盘滴上润滑油,检查车轮每根辐条的松紧度并适当调整。他能熟练拆装各部分组件,换前叉钢珠、钢碗、修补内胎。车架也总是被他擦得铮明瓦亮,个别部位黑色面漆都擦薄了,隐约露出紫铜色底漆,有股工业风的气息。
每当傍晚,我总会走出深深的小巷来到街边,翘首以待下班归来的父亲。他稳稳停下车,我则踩着脚踏轻盈一跳,坐到车梁上。赶上父亲心情好,会专程拐个弯,载我到东新街口的百花甜食店,买几个豆沙包,喂我肚中的小馋虫。回家的路上,我神气地一路按着转铃,那番情景成为我童年回忆里最美好的片段。
1982年,父亲用这辆车子手把手教会我骑车。
父亲告诉我,学车不能急,需“三步走”。第一步要先掌握好平衡。父亲首先示范,他左脚站在脚踏,右脚用力蹬地后收起,车便稳稳前行。当我试骑时,父亲用双手轻扶后座,跟着我在车后气喘吁吁地跑。车即将摔倒的一瞬间,他总能帮我修正过来。有父亲随行保护,我心里很踏实。直到有一天,我一口气溜出几十米,停下来才发现父亲并没有跟上,不知道他何时松了手,微笑着站在远处向我点赞。第一步,我成功了。
第二步是学习“掏腿骑”。左脚站稳后,右腿从前梁下穿过,踏上右侧脚踏,左右脚配合半圈半圈地蹬着车子向前跑。由于学会了控制平衡,这第二步就觉得简单了不少。但恰恰这阶段,是我摔车最多的时候。好在儿时身轻如燕,失去平衡前,总会机智地撒手逃脱,任由车子重重摔出去,车头歪向一边,车轮在惯性中嗖嗖飞转。父亲不紧不慢走过来扶起车,推到墙角,将前轮抵在墙侧,双手紧握车把,慢慢用力校正车头。“这次挺好的,不要怕,继续。”拾掇好以后,父亲把他视作宝物的车子交给我继续练习,任由我把它折腾得“遍体鳞伤”。
第三步,是“过梁骑”。通过前两步的充分练习,我基本达到了人车合一的境界。这时候就可以再胆大一些,右腿跨过车梁,便可以把车脚踏蹬一整圈,骑行的速度竟像飞一般快了起来,我甚至听到两耳风起。掌握这“三步走”我用了10天左右。我曾以为自己天赋好,现在想来,成功之路上父亲的慈爱、宽容和耐心一路相随。
邻里几个学会骑车的小玩伴每天相约,骑着家里的自行车,在巷子里比拼车技,追逐戏闹,那些还不会骑车的小伴们纷纷投来羡慕的眼光。父亲空闲时会站在院门前,目光追随着我一次次从家门前骑过。我像士兵接受他的检阅,我在意父亲对我的关注,他始终挂在脸庞的微笑,令我沉浸。
渐渐骑车熟练后,我喜欢主动干一些采买的家务事儿,条件自然是骑着父亲的自行车去,那种神气拉风的感觉很受用,直到有一次自信过度,出了丑。
那次骑车出门打酱油,返回的路上我不满足于“过梁骑”的方式,索性双手一撑车把,脚尖猛点车蹬,“噌”的一下屁股稳稳坐在了车座上。欣喜过后却发现两脚根本够不着脚蹬,骑也没法骑,下也没法下,完美演绎了“骑虎难下”。这下慌了神,只能由着车子惯性继续向前且越来越慢,车把歪歪扭扭最终失去平衡,尽管我努力用脚尖向倒下的一侧寻找支撑,奈何身高不够,还是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酱油从打翻的瓶中四散飞溅,弄得满身黑点,狼狈不堪。
1989年,老屋拆迁,这辆伴着父亲近20年的自行车即将光荣退伍。父亲犹豫了多天,若不是搬迁地太远,家里需要拉运的东西又太多,他是舍不得卖它的。那天,他把车擦得干干净净,依依不舍地将车交付给买家,叮嘱:“这是一辆好车,要好好爱惜,再骑十年没问题。”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给自己买过自行车。
前几日,我在某网搜索资料,无意间跳出一则“菊花牌”自行车的竞拍信息,冥冥中的指引,牵出这段悠远回忆。父亲离开我19年了,可我与他的点点滴滴已镌入脑髓,他脸上挂着的慈祥的笑容仍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