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风尘仆仆,仿佛只吹动了路人的鬓角,却丝毫没能撼动这个老旧的红砖院落。当我的脚步再次踏进这方寸之地,心脏猛地一窒。红砖楼依旧,斑驳的墙皮诉说着同样的故事;煤房那腐朽的木门,依旧半敞着幽深的黑洞;而院角那颗粗壮的核桃树,枝叶伸展的角度,都和记忆深处严丝合缝。
这里的时间被施了定身术。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二楼。那扇窗!童年某个夏日午后被我飞起一脚的足球击中的玻璃,那块破碎的蛛网状花纹依旧镶嵌在窗框里,像一块凝结的、属于过去的琥珀。恍惚间,空气里又飘荡起伙伴们捉蚂蚱时肆无忌惮的铜铃般的笑声,清晰得刺耳。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身体像被无形的线牵引,两步并作一步奔上了那无比熟悉的五楼。水泥台阶的磨损,扶手上的凹陷,甚至某道陈旧的涂鸦痕迹,都带着强烈的“归家”信号。我喘着气站在那扇深绿色的门前,手指,完全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笃、笃——极其自然地敲了两下。
门内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像极了当年穿着塑料凉鞋的我。吱呀一声,门开了。
门缝里露出一张稚气的脸庞。是个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头发有点乱,眼睛圆圆的,带着一丝被打扰的疑惑和孩童特有的清澈。那眼神……我如遭雷击!太熟悉了!我曾无数次在泛黄的旧照片和模糊的镜子里见过这双眼睛——属于童年的自己。
瞬间的眩晕攫住了我。这里早已不是我家!三十年了,全家搬离,人事皆非。
一股强烈的荒诞和尴尬猛地窜上来,脸上骤然发烫。“对…对不起!不好意思!”我语无伦次,笨拙地向后缩了一步,“走……走错了!”
小男孩眨了眨眼,什么也没说,只用那双圆眼睛无声地、静静地注视着我,像是在打量一个突兀闯入的奇异生物。下一秒,门“砰”地一声轻轻关上了。走廊里,只剩下我急促的呼吸和心脏狂跳的擂鼓声。
我失魂落魄地走下楼梯,脚步拖沓。夕阳的金辉恰好穿过院中核桃树茂密的枝叶,细细碎碎的光斑跳跃在地面上,如同洒落的金色碎片。一阵微凉的晚风拂过,吹起额角的发梢。
就在这光影摇曳、风拂发梢的瞬间,一段被尘封得极其朦胧的记忆碎片,毫无预兆地浮上心头——
那也是同样一个蝉鸣聒噪的夏日午后,灼热的阳光把空气都烤得晃动。大约六七岁的我,独自在家。旧风扇在窗边摇头晃脑,发出节奏稳定的嗡嗡声,却驱不散屋内的闷热。摊开的暑假作业本躺在桌角,早已失去吸引力。我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台上,眼神空洞地追逐着楼下高速公路上飞驰而过的各种车辆:货车像笨重的甲虫,轿车如银色的梭子……
忽然,笃、笃——两声清晰又突兀的敲门声响起,仿佛按下了世界音量的暂停键,连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都瞬间噤声。
我跳下凳子,带着点好奇和一丝睡眼惺忪的茫然跑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叔叔,有些清瘦。他穿着件黑色短袖汗衫,领口微微松垮。他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脸上,非常专注。走廊的逆光勾勒出他有些疲惫的轮廓。
对视大概只有短短的三四秒,时间却像是被拉长又凝固了。他看清我的瞬间,脸上的线条似乎松弛下来,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模糊的弧度。
“不好意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很轻地说,“走错了。”
说完,他没有任何停留,转身便消失在昏暗的楼道拐角。
那天剩下的记忆模糊极了,像一个晕开的旧水彩块。只隐约记得他走后,窗外的蝉鸣又重新沸腾起来。我爬上窗台往外看,天空蓝得异常纯粹,几朵蓬松的白云在高高的天上,变幻出奇形怪状的模样,慢慢地、悠然地飘远……像一场无声的默剧。
记忆的碎片滑过脑海,快如疾风中的落叶。我猛地停下脚步,站在斑驳的树影里,像一尊凝固的石雕。那扇紧闭的绿色门扉,小男孩困惑又清澈的目光,黑衣叔叔仓促离去的身影……三十年的光阴长河陡然被打通一个旋涡般的缺口!难道当年那个突兀闯入、留下抱歉便匆匆消失的黑色身影……
我下意识地抬头,再次望向那扇熟悉的小窗。它沉默地见证了两次跨越漫长岁月的开门与关门,两次一模一样的误会与道歉。
晚风吹过,深绿色的叶片彼此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低语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轮回。一阵莫名的寒意和更深的迷惑爬上脊背。也许,时间的魔法并未禁锢此地,它只是悄然打了一个奇异的结,将某些瞬间、某些人,在某个未曾设想的节点,再次轻轻推至门前。
我转身离开小小的院落,脚步有些虚浮。身后,那棵巨大的核桃树在暮色四合中愈发苍劲幽深。一片早落的、带着锯齿边缘的叶子,从高高的树冠打着旋儿飘下,无声地落在寂静的院子里,像一个微小的休止符,又像是一个新的轮回,在看不见的角落,刚刚开始酝酿。
而我,仿佛听到那扇关上的门内,隐约响起风扇再次转动的嗡嗡声,遥远而清晰。
(本文部分内容运用想象与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