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一个屋顶划过另一个屋顶,整个村庄的瓦片都被照得亮晃晃。公鸡扇动着翅膀从一个地方踱步到另一个地方,在一群母鸡中寻觅着它钟情的那只。
六月,麦子黄了。
整个村庄都闻到了甜甜的麦香。祖母从门口牛粪堆上吹过来的风中,也闻到了。她知道,太阳还得晒几成,就该收割了。
村北头的偏头爷爷,躬着腰,在自家庭院的磨刀石上,撩一把水,“咔、咔、咔”一下一下磨着歇了一年的镰刀,不时用大拇指在锋利的刀刃上,左右摩挲一下。似乎,只有他才懂得这把镰刀能割多少亩地的麦子,能让他填饱多少次肚子。他畅想着丰收的景象:家里的仓满了,麻袋也用完了,蛇皮袋子堆满了整个半厦屋。院子里,过道上,土炕上到处堆放着粮食,怎么吃也吃不完。他被自己哄乐了,哄得浑身都是劲。
天麻麻亮,祖父就套好牛,和母亲去南塬割成熟的油菜籽了。祖父每年都会选择一片地种油菜,供应我们一家人一年的食用油。成熟的菜籽杆不像生长期那样直挺挺。这时,饱满的黑果粒早已压弯了整个身躯,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被岁月压弯了的腰最后挣扎着匍匐在黄土地上。
祖父也畅想着一滴滴、一桶桶清香黄亮的菜籽油。这下,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给祖母烙多少次油饼,可以炒多少次青菜,可以吃多少老碗漂有油花的宽面条,可以蒸多少次油角角。畅想着,可以敞开让更多的“油水”流进他和祖母委屈了一辈子的肠胃中。让祖母每天油光满面地厮守着他,正如他的祖祖辈辈的先人们厮守着这个村庄、如天空厮守着大地一样。想到这些,祖父不停地挥舞着镰刀,任坚硬的枝枝叉叉戳向他的手臂,大腿,脚跟。一嘟噜一嘟噜、沉甸甸地抱上牛车,滴滴汗水,淡淡清香充盈着他的心。
今天,我没有像平时那样欢实,因为发烧了。
祖母让我躺在祖父的竹椅上,直直地伸展着身子。上面盖了厚厚一层被子,捂得我热热的,一动不能动。只有两个眼珠子翻动地望着从天井里飞进来,又飞出去的燕子。
祖母给我蒸了一个鸡蛋羹,这可是丰厚的待遇了。家里的鸡都是祖父给祖母养的,祖母却常常舍不得吃鸡蛋,把省下的都存在水泥粮仓下的黑瓦罐里,待攒够一个瓦罐,祖母卖了,又换成我们肚里的酱醋茶。
屋檐下挂着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半空中的一张丝线分明的蜘蛛网,斜射出明亮耀眼的白光,洒满窄窄的整个天井。阿黄摇晃着尾巴,撅着屁股,将头耷拉在地上的两个前爪上,蹲在我身边,嗷呜嗷呜,满含深情地瞅着我。
祖母搬来一个小木凳,把被子往上掖了掖。“出出汗,我娃就好了。”祖母用勺子尖轻轻从中间竖着一道一道慢慢划开,晶莹嫩滑的鸡蛋在祖母的手下,就像梯田的水稻一样,被勾勒出一碗天然的美妙曲线。祖母再用勺子尖轻轻地转向横边,嫩滑颤动的方块鸡蛋羹又像乡村田野上一块一块风吹麦浪的麦田。
祖母总是怕凉,即使在即将到来的盛夏,当别的老婆儿,取掉头上的帕子,露出满头凌乱的白发,敞开身上的衫子时,祖母总是衣衫整齐。特别热的时候,祖母也会偶尔取掉头上的帕子,用一根爷爷用柔韧的细藤条编织的中间夹有细铁丝的发卡,把一头乌黑的细发,整整齐齐地拢在后面。柔软斜襟的粗布长衫,祖母总是要在腰间做两根细细一长一短的带子,藏青色的带子在腰间盈盈一系,两根绳带便在纤细的腰间璎珞轻盈,为祖母柔弱的身姿凭添几分柔美的风情。
在这个青瓦大院、粗粝贫瘠的乡村,祖母总是和别人有着不一样的美,举手投足间总是给人一种想抓又抓不住的美,干净的、脱俗的、幽兰的,说也说不清的美。想必,祖母年轻时是多少男人心目中的佳人,难怪祖父对祖母一生痴情地宠爱。
放下碗筷,祖母再给我倒一碗白开水,用一个长把铁勺在大大的玻璃瓶中,舀出一小勺白糖,用一根筷子轻轻地搅拌,末了,把筷子在碗沿点了点,再看着我喝完一大碗糖水。一会就满身的汗,祖母依旧监督我,不要乱蹬被子。
“我会死吗?”我像是问着和死无关的事情。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死。阿黄咬着我的被角,呜呜地嚎着,似乎我说错了话。
“不会的。”祖母平淡地说。就如回答燕子已飞回来了一样平淡。
“那爷爷呢?爷爷会死吗?”
“不会的,爷爷也不会死。”祖母稍顿了顿,依然平淡地说。
“村南的阿婆死了,她还会回来吗?”
“会的,即使她离开乡村一年了,她也会再次转世变成天上的星星回来,她不会忘记回乡村的路的。”
“如果忘了怎么办?”
“即使忘了,她也会顺着和她一起在这个乡村生活过的每个人、牛、狗、树、房子、田地、羊粪……的气息和温度,摸索着回来的。”
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明白。
磨刀的偏头爷爷在收麦前死了,他到底还是未吃上新麦子。他在收麦子的路上,为了帮拦截一头发情的牛冲向人群,结果连人带牛全掉进一个十米深的大沟里,脖子上淌满了血。
那天,全村的人都披麻戴孝给他送行,我同以往一样兴奋。看着这么多人,围在一起,吃这么多好吃的。唯一不同的是,偏头爷爷睡在一个木头的盒子里,没有和我们一起吃大块的肉,而是被村上很多男人用粗麻绳吊进了一个潮湿湿的大土坑里。偏头爷爷是个认真的人,认真地做着每一件事情,最后他也要让每一片飞扬的黄土,认真地把自己裹盖严实。他怕黄鼠狼、大蚂蚁、蝈蝈偷吃了他棺材里的好东西。
他的子女们都悲痛、嗷嚎地扑在这个刚堆起来的土堆上,嘴里不停地喊着“父亲、父亲。”嗷嚎的节奏声持续着,如波浪似的拍打着吸饱了阳光的的麦仁、树叶、青草,还有我的心。
牵着母亲手的我,也开始骚动了起来,在我心中极深邃的地方,迸出一种无名的痛苦,我极力地抗拒:握紧拳头,扭着身子,拧着眉头,但痛苦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恐惧。
带着不解的悲伤,责怪祖母骗了我。
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不再问有关死的任何问题。因为祖父走了,祖母也走了。他们都上了南塬,入了土。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他们都走了。我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到他们走路的声音。我找不到祖母给我蒸鸡蛋羹的那个碗,也摸不到祖父粗硬扎人的胡子。
四十年后的今天,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五百米远处的路口,再也没有瞅见过祖母的身影。
有时,我很想念她们,真的很想。
一个人的晚上,我常常抬头看看星星。我知道,最亮的那颗就是祖母。她说过,她能闻见我的气息,找到我。
祖母没有骗我,她们一直都在,任我七老八十,都在。只是,我的眼泪顺着下巴,滴答,滴答......
(作者单位:桥梁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