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唐
2019年5月12日,我与瑄璞、寇挥、宁可、高涛、权宏等人,一起来到白鹿原下,拜谒陈忠实先生。从西安三兆公墓到最后这片安息之地,他老人家已离开我们三年时间,今天我们是带着朝圣的心情,上这道原来的。
手捧鲜花、果蓝,沿先生老家南侧一条石子小路,上行200多米,一路阳光渐起、樱桃红盛,清风穿林、空气清新。鸟儿在枝头跃动、啁啾,脚底下鞋声沙沙响起。在这一刻,越是靠近心目中的圣地,越有一种莫名的慌张。
我似乎能够感觉得到,大家的呼吸变得紧促,心跳也噗通噗通加快了速度。
迈动有点绵软的双腿,专心致志正往上走呢,忽然传来几句人声,把我们几人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原来是起身比鸟还早的一对夫妇,横跨在斜依原坡的三脚梯上,你问我答地采摘樱桃呢。
轻声问他们墓园的位置,得知朝上再走大约百米。果然走出没有多远,就出现了一块新开的平地,平地靠里,是一段黄褐色花岗岩砌成的矮墙。
两尺来高的矮墙呈半圆状,像一本本书籍摞起来一样。“书籍”正中镶一块黑色大理石墓碑,碑上镌刻着“陈忠实之墓”几个大字。右边两排小字,写的是先生的生卒年月,左下角注明立碑时间,就再也没有任何标记。
墓碑右侧,朝外伸出一棵歪脖子雪松,松下有两块椭圆形的秦岭石随意安卧,想看看石头上有什么标志,石头却是后高前低与墓碑相对,反向而不能刻一个字。
抬头再看碑后的墓冢,马蹄形墓墙的左右两侧,拱卫着数棵蓬勃的青松,墓碑后露出的新鲜墓土,不知是为了低于墓碑,还是有别的什么讲究,虽说已长出了一层稀疏的青苗,但无论是相比于皇家葬入的汉冢唐陵,还是关中民间埋坟的冢土,都显得是那样伏低伏小。
墓土左右各半圈儿冬青、靠山种一排常见的柏树,根底下看着跟青松一样,都有一圈儿半干的拥土,处于浇水、扎根阶段,尚未显示出枝叶的茂盛。未见迎春花植于矮墙内,也没有龙爪槐的滕条与雪松对应,一切都是那么出人预料,细思又无不在情理之中。
从墓碑前一簇簇枯萎的花束和花篮上垂下的飘带上来看,清明节前后,一直有人来祭拜。而我们选择今天过来,真是恰到好处。
我与高涛、权宏弯腰清理掉干枯的花朵,帮瑄璞献上花篮、水果时,宁可特意用自带的烟嘴,点火吸燃一根雪茄,头朝外平放在墓碑外的台沿之上,献给陈老师独自享用。
做完这些,大家站起来退后围半个圈儿,整理衣袖、扣紧脖扣,朝着陈老师简洁的墓碑和矮小的墓冢,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鞠躬。
鞠完躬大家直腰、靠后、自动对齐,听瑄璞代大家轻声祷告:
陈老师,我们来看您了!
我们知道,您还关心着中国文学和陕西文学。
我们也愿意继续得到您的批评、教导,还有您默默的护佑。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祷念完毕,透过眼帘的一圈儿雾水,我忽然发现,一只白鹿——一个在原畔之上的白鹿书院里,奋力潜行71年的关中老汉,化身为一只白鹿的精魂,藏身于白鹿原西坡下自己的老家,然而另外一位大儒,一辈子深明大义的关中大才子朱先生,却在《白鹿原》里获得了永生。
祭拜完陈老师,大家想多陪陪他,就或蹲或站在陈老师的墓前,如今已经是他的领地,低声说了一阵子话。
瑄璞说,长久以来,陈老师的手机号码,一直存在她的手机里面,虽然不打,但也舍不得一下子删掉。
我说,这也是纪念的一种方式吧。西方流传一个“21克灵魂”的说法,说是每个人在临闭眼的一刹那间,都会减轻21克。这21克,就是人的灵魂的重量。
寇挥说,作为一个作家,我倒是盼望人死了以后会有灵魂。
宁可说,“21克灵魂”,如果真的存在那就好了,说不定我们今天的言行,先生在另一时空间里,像看一个镜面一样,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瑄璞说,一辈子经历过那么多坎坷,对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我们的所思所想所叹所怨所悲所泣所厌所喜,陈老师的心里都明明白白。
关于人死了有没有灵魂的说法,高涛一直没有答话,这时候他却忽然开口,提起陈老师出门应酬时,从来都不让对方花钱的事。
瑄璞说,陈老师在最后几年,终于能拉下脸,拒绝题字写序这些费心费神的事了。但凡是有购书者有求于他,他都会毫不含糊地一口答应。
她说她有时候提出来和陈老师一起坐坐,陈老师总是说你们年轻人工作忙,还要照顾一家老小,不了不了。但只要她说给读者签字,陈老师就会抽出时间,你就是带过去十几本二十本,他都会不厌其烦地签上名字,并郑重其事地地盖上印章。
就在瑄璞说这些话时,我忽然想到一个话题,这么和蔼的一个老汉,为什么要在小说的结尾,安排白孝文枪毙了土匪黑娃(鹿兆谦)?按照朱先生的解释,——历史就像“翻鏊子”一样,如果按照这种的说法,能不能够解构历史?
就像当前的中美摩擦、当年的美苏争霸,南北半球的贫富分化、北约与华约之争,还有当年的国共之争、至今的台海相隔,只要中国没有统一,世界的真正大同没有到来,“鏊子说”就有其思想价值。
正在我走神之间,宁可又说起那一年我们一起接待的几位山东作家,专门坐火车来到西安,下火车后,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三脚后说:“我就是想看看,为什么陕西这块地方,就能出三个茅盾文学奖!”
那么,从一个不怎么成熟的《蓝袍先生》,到集大成的《白鹿原》,陈老师怎么就一下子获得了“开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句子”?
记得有一次我当面问他,陈老师说,其实就是有一天,他忽然想起不知道是他爷还是他伯(爹),从街上走过时,原先坐在自家头门墩上坦胸露乳给孩子喂奶的妇女,会慌忙起身落荒而逃。正是这一个生活细节,一下子打通了他关于家族、族长深刻的记忆……
大家离开墓园之际,瑄璞忽然抬手指着远处,叫我们朝西边细看。此时已是中午11点多,强烈的阳光把一团团白云,压卷成一张一张漂行的巨毯,斜挂在终南山前的几道台原。目力所及的天际线一端,蒸腾而起的一重重红云,就像一群飞驰的野马,逶迤奔向秦岭山中。
瑄璞说最底下那一片黄土台原,就是叫铜人原,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消融了天下所有兵器,浇铸成18个铜人的地方所在,往上那一道浅蓝色阴影,就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骊山,骊山过去那道台原,就是临潼,秦始皇陵的所在地了。
以前只知道骊山脚下的华清池是李隆基和杨贵妃沐浴的地方,没想到站在这个位置,陈老师天天面对的方向,远处的风景竟如此秀美,历史的故事竟这样壮丽。
心下正感叹这一方墓园,不就像白嘉轩明知自己吃亏,也要从鹿子霖手里换回的那片旺地吗?瑄璞已经收回目光,让大家看脚下流过的灞河。
作为“长安八水”之一的灞河,5月还不是它的汛期,河面的流水不是很大,但宽宽的河床里水草旺盛,不时有白鹭展翅高飞。
真是一片好风水啊!一声赞叹刚要出口,就听瑄璞又问大家,你们知道陈老师属什么?在我们鼠牛狗兔的掐算之际,瑄璞披露说,陈老师属的是骊山的骏马啊!
我的精神为之一震,心里一下子涌出来几句:
头枕古原白鹿去,纵马骊山铜人来。
“鏊子”翻尽忠奸谱,灞水浩浩语凝噎。
担心一会儿会忘掉,我赶紧用手机记下存了,低头暗自沉思,门前灞水清流,对岸万马奔腾,头枕白鹿原畔,陈老师在老家写作的时候,原上白鹿两家几十号人,田小娥死了阴魂不散;白灵逞一时口快被人活埋;大白天白孝文上原追踪逃犯,天一黑鹿兆鹏下原逃进南山。这么多的人物爱恨交织,能不演绎一出一部古今大戏《白鹿原》?
权宏说,照这么说,当先生每一次坐在他的小圆桌前伏笔写作时,整个一座白鹿原,就是他最为坚定的靠山了。
高涛说,靠山,靠山原来是这么来的啊,要是从这个角度来说,人家陈老师干不成个事,那还叫谁成啊。
正说着话呢,一直凝神细思的宁可,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先生自兹去,已然有三春。
后生心调蔽,白鹿亦惊魂。
灞水门前过,翠竹掩门扉。
归植大原下,巨树扎深根。
我念出短信,大家发出一番感慨,并且深以为然。
回城的车上,大家不再说话。窗外,广阔而高耸的白鹿原,远看连绵起伏,近处直升天际……
[作者简介]李大唐,本名李梁愿,陕西杨陵人,青年小说家。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西北大学作家班学员。新闻学本科毕业,曾做过高校教师、国企文秘,现为《华原》杂志及《农业科技报》后稷副刊编辑,发表各类作品小说5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