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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窗风雨黄昏后
张玺嘉
     
    她已是古稀之龄。漫漫的风凋零了无数岁月,那些青春韶华,全丢在春柳春花满画楼的记忆中,盘下腿,亦拾撷不尽。
    她当年未曾读过书,编织女红自然熟稔,偏大字不识一个。她生性极为岑寂,不喜在人杂处出没,便失去很多热闹的机会。本想如红杏般越过门墙,探望外面喧嚣的世界,无奈古人把红杏描写得这般不堪,实不敢自相比喻。故而只得静坐在梳妆台前,对着烛火,抛洒相思红豆。
    她年幼时缠过小脚,将骨头裹得变了形状,影响了她的行走。她活动的范围从未超出那条小巷,所见的无外乎几户门窗,踩踏的无外乎一道羊肠,相识的无外乎邻里亲戚。今日彼此借用柴米油盐,明日则聚了头,聊侃些里短家长。日子也便这么过。
    她的男人曾是国民党兵士,因偷饮了长官的酒,奔逃回乡。在她伯父家的猪圈里卧了三日三夜,方才逃脱被狼狗啃噬的命运,后来娶了她过门做新娘。她记得入嫁那天,没有鞭炮齐鸣,亦没有驴马红轿,只带一床被褥就草草搬过去,从此为他生儿育女。男人的脾气极暴躁,儿子因不擅劳作,便被其拷打,还按在茅厕边上闻粪便的味道。她实在看不过,就护上去,替儿子挨了那打,又跌倒在旁碰破了头。她却始终默默地,不忘大家闺秀的模样。
    她虽懦弱,心中却揣了英雄的梦想。读不懂书,看不了三国与红楼,她便学了东北纸牌,用桃核计算输赢,背熟牌面上的一百零八条好汉。她用“一丈青、及时雨和花和尚”报牌名,和了牌,笑眼弯弯,利落地把桃核拣到自己面前。有时她坐在芦苇席上,幽幽地焚一支土烟。烟雾氤氲,她便躲在那浓烈背后,空洞了一双眼,不知何所思,不知何所忆。
    她最大的爱好是听评书。巷头的榆树下挂了村部的喇叭,傍晚时分有刘兰芳的《岳飞传》播放。她搬了板凳,坐在榆树下聆听。榆钱成熟时,纷纷扬扬俨然满天花雨。腊月天,她亦不离不弃,站在干燥枯槁的榆木下,被雪埋出深深的脚窝。她落了老寒腿,但没落下评书的任何细节。后来,她在去巷头的土墙上栽了蚂蚁草。夏日浓烈时,那些草就会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没有芬芳的花香,亦没有艳丽的色彩,但看了令人温暖。沿着那土墙去巷头,心情是期许的,脚步是轻盈的。偶然听到蚂蚁草黑色的果实在黄昏时分炸裂的噼啪,觉得似生命在燃烧,迸射出四溅的火花。
    她不知不觉老了,男人在病床上倒了四年,终于先她而去。她没有悲伤,只是觉得有些落寞。孙男嫡女齐聚,有人买了半导体给她,可以坐在炕头听评书,便不再去巷头。土墙上的蚂蚁草就凋零了,颓败在荒凉的秋季。儿媳不愿养这个路都走不稳的老人,将她孤立起来,甚至不给她提水、供应米面。她就那么熬着,反正对食物的需求本就不大。倒是夏日的一场皮肤病害她失去了生活的滋味,夜半时奇痒难耐。她蘸了冷水,涂在病患处,博得短暂的清凉。
    她始终活在过去,不晓得这个世界有种奢侈叫梦想。如果她懂,也许会期许活在评书世界里——做一个侠女,穿红色斗篷,在夜色中飞檐走壁。不要再被男人打,不要再守着寂寞的小巷,不要再呆望雨水敲打屋后的樱桃树叶,不要再抽苦涩的土烟,不要再看儿媳的脸色,不要再用残疾的小脚摇摇晃晃走在风中……
    那天,她在解手归来的路上跌倒,便再没有醒来。半导体从腰际滚落,埋没在尘土里。评书依然播放着,说书人念了贾宝玉的《红豆词》:“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纱窗风雨黄昏后,本是她最贪恋的,然而她已睡倒在与那毫无干系的尘埃里。
    (作者单位:中铁一局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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