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烨

　　来到西安这座城市工作后，我在单位附近买了房。当初之所以选择在这条小街居住，不为别的，只图一点，就是离单位近。
　　这条街西边紧邻着城中村，密集着许多企业的老小区，小区里多是多层旧楼房，为数不多的高层矗立在其中就显得鹤立鸡群了。起初我对周边的环境非常不满意，感到一股陈旧萧条破败的气息，和我心中所向往的高档小区差距很大，但环顾方圆三公里的房子，距离单位近的待售房屋屈指可数，无奈之下，只好选了这条小街的一幢高层。
　　房子装修好入住后的第一天，早上六七点钟就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趴到阳台一看，我才惊喜地发现，楼下是一个车水马龙、朝气蓬勃、热闹非凡的早市！对于一个家庭主妇来说，最欣喜的莫过于买菜方便了，以前在太乙路住的时候，由于距离超市和菜市场都远，我可是没少吃苦头。我洗漱之后立即提着菜篮子出了门。
　　刚走出小区，就投入到了密集的人群中。只见街道两边摆满了售卖各种物品的摊位，以小区门口为界，东边摆的是各类时令蔬菜、水果摊位，西边摆的是各种日用百货、衣帽鞋袜摊位。
　　蔬菜摊位上的物品都水灵灵地鲜艳着，红彤彤的西红柿和圣女果，绿盈盈的菠菜、青菜和茼蒿、脆生生的黄瓜、芹菜、竹笋、西葫芦，紫色的茄子，洁白芳香的杨槐花，彩色的柿子椒、桔红的胡萝卜，白中带紫的大蒜，黄澄澄的生姜，白中透绿的大葱，斑斓美丽的色彩令人心生欢喜。
　　正值暮春初夏时节，水果摊位也丰富多彩，樱桃成了摊位的主宰，金黄的、粉红的、大红的、深红的，各类品种竞相排列，有的装在竹筐里，有的装在竹篮里，宛如颗颗晶莹剔透的玉石玛瑙，惹人怜爱。草莓已经快要下市了，仅有那么两三家在卖，装在脸盆里，碧绿的叶子铺底，衬得草莓莹莹欲滴，鲜艳夺目。甜瓜也很惹眼，一种是新品种“绿宝”，绿中泛白，透过果肉能嗅到浓郁的甜香气味，一种是全身遍布金黄和墨绿花纹的老品种，价位稍低一些。除此之外，油桃也上市了，每一个都像浓妆艳抹的小姑娘，撅着鲜艳的红嘴唇，穿着嫩绿的灯笼裤，模样招人喜爱。虽然油桃长得喜庆，但比起再过一段时间才能上市的水蜜桃，味道差远了。
　　日用百货摊位的货品也琳琅满目，各具特色，大部分都是网红产品：防溅水笼头、各种型号的水晶收纳箱、不沾油洗碗布、内增高塑型鞋垫、植物精萃染发香波、印着漂亮花纹的陶瓷制品、遮阳伞和雨伞、精致的海棉小马扎、各类小型厨具，各类棉纺制品……
　　更令我惊奇的是，还有卖金鱼的和卖花草的！那金鱼品种繁多，有像精灵一般娇小的“孔雀”，有像牡丹一般雍容的“皇后”，有图案光彩夺目的“珍珠鳞”，有锦鳞闪闪、姿态恬静优美的红白紫花“龙睛”，有游动时犹如飘动的彩绸的“蝶尾”……都装在大大小小透明的玻璃缸里，配着美丽的水草和雨花石，鱼儿们飘飘欲仙地缓缓游弋，别提多美了。
　　早市上售卖的鲜花比花店里的便宜多了，一朵红玫瑰只售三元，花店里最少十元，蓝色妖姬更贵。成束的康乃馨、香水百合、金香玉、洋桔梗、非洲菊、薰衣草、满天星修剪得整整齐齐，装在花桶里，紧紧实实地挨在一起，花朵仰着美丽的脸庞，张着新鲜的眼睛，喷吐着缕缕或柔甜或清新的芳香，好奇地盯着过往的人群，仿佛刚刚涉世的孩童——也许对她们来说，那些不同衣着、不同脸庞、不同神色、不同声音的人群就是她们眼中的“世界的风景”。除了这些修剪过的鲜花，还有盆栽的花草，论盆或论株卖，都是老百姓家庭常养的品种，有月季、三角梅、滴水观音、非洲茉莉、白掌、富贵竹、蝴蝶兰、绿萝、吊兰、君子兰、橡皮树、罗汉松、文竹等等，大多十元、二十元一盆，枝青叶翠，花枝招展，物美价廉，好看不贵。
　　还有卖床单布的，或艳丽或雅致，或浓郁或清淡几十种花色的纯棉布料按照统一尺寸裁开，混在一起，堆在彩条布上，任人挑选。我仔细甄别布料，确实是纯棉的，手感厚实柔软，非常好，但价格比商场的成品床单便宜多了。我从小就对各种美丽的图案花纹有一种天然的喜爱，那些图案上的色彩会让我浮想联翩。有时我会心血来潮一次性挑选很多块这样的纯棉布料，不是为了用，而是为了欣赏它美丽绝伦的花纹，那些花纹和色彩使人愉悦，每次收拾衣柜都忍不住打开欣赏一遍，享受着一种精神上的“富足”。
　　这些个摊位并不是每天都出摊，逛早市了时间久了，就可以摸出一些规律，知道哪些人是逢周几来，哪些摊位逢周几不来。比方说卖花椒八角调味品的老头，就是逢周一来，卖童装宝宝服的就是逢周三来，卖健步走运动鞋的就是逢周六来。
　　蔬菜的摊位里有一个比较引人注目，是一对河南夫妻带着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孩，有八九岁的样子，小的是个男孩，刚刚会走，穿着开裆裤，总是坐在母亲身边捧着半个西红柿或者半根黄瓜在啃。河南女人身材臃肿，但却穿着一件褐色的紧身的尼龙打底衫，她半蹲在摊位前，那件上衣凸显了她肥大的腰身和饱满的腹部，一条黑色的紧身打底裤勾勒出她臀部和腿部的夸张轮廓——她也许并不知道，并不是所有流行的款式都适合自己。她吆喝起生意来那独特的河南腔调声音洪亮，底气十足，能盖过半条街，她称起菜来手脚麻利，动作迅速，但她的老公就没有这么干练，他个子瘦高但腰总是弯着，闷声不响的样子，生意忙的时候也很少伸手去帮，总是坐在女人身后抽着旱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能给女人帮上忙的只有他们的女儿，瘦弱的身体穿着一件红色的尼龙上衣，一条短得露出脚踝的说不出颜色的裤子，胳膊腿瘦得像竹竿，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女孩个子矮小，经常踮着脚接过客人的袋子给客人称菜，按照电子称上的金额再踮着脚给客人找零钱，但从来不敢看别人的眼睛，别人如果看她，她的眼神会惊慌如一只兔子。
　　有一天早上，我刚出小区的门，远远地就听见一阵咒骂声和哭喊声，循声望去，原来是河南女人在打孩子。只见她一手揪着女孩的辫子，另一只手攥成拳头狠狠地擂在孩子单薄的脊背上，嘴里咬牙切齿地骂着河南脏话，那女孩哭喊着，求饶着，眼泪横飞。旁边的人都劝女人别打了，但她依然不停手，她的老公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怀里搂着一岁多的儿子，面无表情。原来是女孩给别人找钱时找错了，把别人给的十元钱当成了一百元，错找了九十多元给别人，好在那人发现后立即退还了，但是河南女人对女孩的失误不依不饶，她一句句骂着“赔钱货”，声称要打得她“长记性”。她发狠地抡着拳头，面部因为愤怒而扭曲，我怕女孩的脊背被打折了，赶忙上前制止，却被河南女人一把推到了旁边，我重新站起来，用身体挡在了她和女孩的中间，任她的拳头落在我的身上。
　　我猜想，这个可怜的女孩的童年记忆里，也许大部分都是被毒打的记忆。我想起一句心理学的名言：“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去治愈童年。”这孩子长大后，也许将会拼尽一生去医治自己伤痕累累的心灵，但那个治愈的希望是多么渺茫，那个治疗的过程又是多么的艰难！我又想到了一句诗：“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每一个降临人间的孩子原本都是天使，有的幸运地得到珍爱与呵护，有的却被命运的大手随意催残和践踏。从早市走过，我的内心忽然涌起一种伤感，我默默祈祷，但愿这个世界上的每一颗幼小无辜的心灵都能被温柔以待，但愿那些强势的、凶狠的、粗暴的心灵都得到净化和沐浴，超度和感染。
　　卖水果的有一对甘肃夫妻，脾气比较倔，你若询问水果的价钱，他们说话总是没有好声气，仿佛心里藏着什么深仇大恨，又或是与谁有不共戴天之仇，无形之中给人一种压力，有距人千里之外之感。熟悉他们的人都知道，其实他家的日子算挺不错的，儿子大学毕业在省城工作，女儿在老家开了一家超市，家里没有什么负担，但他们的脸上从来没有快乐过，他们的心灵被一种负能量包裹着，但他们自己并不知道。不用说，他们生意也很冷清。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对个头矮小的四川老夫妻，虽然脸上被岁月无情地刻满了深深的皱纹，但嘴角永远带着温暖、谦卑的笑容，说话客客气气的，举手投足之间，是对别人的尊敬和善意。老两口的独生女儿经常来摊位上帮忙，那是一个水灵灵的漂亮姑娘，看到她会不由人想到一个词语：天生丽质。她在外地上着大学，假期回来就给父母帮忙。老两口很疼爱女儿，他们脸上的笑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微笑，见到他们的人都会被感染到，附近的人都会去他家买水果，他们摊位上的水果销售量不用说，是最多最快的。
　　疫情过后，小街路的中间就被封上了围档，上面来了通知，西安市的城区改造工程将要对这条路扩建。昔日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经营了几十年的早市于是被迫解散了，取而代之的将是一条宽阔、平坦、文明的城市主干道。虽然早市消失了，但我还是常常怀念那些逛早市的美好时光，那时候清风徐徐，天蓝云白，鸟声啁啾，一切事物都在初升的、金色的、如纱雾般的阳光的笼罩下闪闪发光，阐释着它独特的价值和意义。早市里的人，早市里的物品，都像是带着露珠的植物，生长着，变幻着，透出几分清新和亲切，永远留在记忆里。
　　（作者单位：中铁一局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