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蒜苔之歌
尚永超
  在渭河平原上,一年要收两茬庄稼,一是冬小麦,二是秋玉米,要么套种点其他经济作物,要么干脆小麦与玉米掺和着种。不论种什么,对于关中道上的庄稼人来说,只要多下地,不闲着,泥土里总能翻出金疙瘩来。
  和别家的夏收、秋收不同,打我记事儿起,我们家的秋收总是从夏季开始。那时候,父亲还是一位民办教师,每月工资加起来也就五十多块,家中姊妹三个孩子,上学、吃穿都要用钱。在当时,拿母亲的话说,“那三亩地就是全家的命”,不仅仅是把农作物收到粮食墩子里换点钱财那么简单。“谁家的玉米今年长势好,谁家的粮食今年产量高,谁家娶的新媳妇勤快麻利,营务了一手好庄稼……”诸如此类,总能在茶余饭后飘街窜巷,也总能激励出母亲满身的干劲儿。
  除了种植玉米,田里还套种着大蒜。与小麦玉米不同,大蒜是经济作物,蒜苔、蒜头多多少少能卖点钱,价格比小麦贵,但种植起来也尤为复杂和麻烦。每年五月劳动节前后,正是蒜苔收获的时候,上万亩大蒜郁郁葱葱,整齐列队。长出的蒜苔打着弯,像低头不语的姑娘,黄色的苔节垂着,在微风中相互“嬉闹”。庄稼人眼力都好,估摸个时间,到地头一看,就能决定是否要收。蒜苔一旦成熟就要立即着手收获,夏季温度高,热量雨水充足,晚一两天采摘,原本脆嫩的蒜台就变成了“柴火棍”了。所以,五月的前两个星期尤为关键。家乡人上万亩的庄稼,只要瞅准外地收购客商的好价格,要么自家人全体总动员,进地采摘;要么花钱请工,总之,在缺乏先进自动化机械的时候,干活抢工靠的就是人海战术。
  蒜苔收获的时候也是孩子们过节的时候。大人们将抽出的蒜台绑扎成把扔在行垄间,孩子们则成群走进地里,抓起捆扎好的蒜苔架在脖子上,手臂上,相互比试谁拿得多,谁走得快。有时候摔倒了,蒜苔被折得七零八落,引得父母家人一顿臭骂,却笑得嘻嘻哈哈。转移出来的蒜苔放在架子车上,为了防止水分流失,大人们会用家里的破旧床单盖在上面,红的、绿的、花格的,各式各样。这时的孩子们早已忘掉了因折断劳动果实而受到的责骂,翘起车辕,把多余的床单搭在上面,自制小凉亭。待在“凉亭”中,享受凉意的同时,捉来几只小蚂蚱,玩得不亦乐乎。父亲看见了,总会说:“你们别乱跑了,还没长个子,就待在这儿给咱把菜看住了。”等一天结束了,孩子们依旧不舍地跟在架子车后面,前面父亲拉,后面孩子们推,只为卖到钱后,获得五毛钱一个冰棒、一块钱一个冰淇淋的奖赏,也算是孩子们的劳动成果所得。
  收完蒜苔,紧接着就得挖蒜头。蒜头埋在土里,得一铲子一铲子往外挖,家里五亩田,那时候想想就觉得举步维艰。正所谓艰辛的劳动过程,也赋予了大蒜的美味汁浓,香喷喷的油泼扯面端上桌,剥一个大蒜就着吃,辣在嘴里,爽在心里。
  从挖蒜头开始,每年的暑假生活也就开始了。
  家里垒成山的大蒜,就是农家孩子的暑假作业。一人一个小铡刀,先切蒜根、再切蒜茎,留下光溜溜的大白蒜头。父亲假期要接受工作培训,早出晚归。母亲也闲不下来,在村口的大蒜收购场上,替人家分货、装袋,挣点闲钱。在家里,我们姊妹三个就成了顶用的劳力,母亲下任务,姐姐带着开工。每当有暑期档的电视剧,边看电视边劳作,日子还过得快一点,遇到停电或周二电台停播,那真是度日如年。每每嚎叫着让母亲请几个雇工,母亲却总是用黝黑的双手拿出刚买的热油糕说,“明天我去请。”可直到现在也没请过雇工,雇工们不是家中有事来不了,就是好工人被抢光了……
  八月份一过,蒜头基本上已经铡好了,除了挑出来的大蒜头留着要当种子外,其余的都会卖掉。大蒜头要剥开,大小瓣分开。母亲说,“蒜瓣大,基础好,才能长出好苗”。等到八月中旬,玉米抽穗扬粉的时候,也正是种下一茬蒜的最好时机。在童年岁月里,种蒜难于一切,也苦于一切。种蒜不仅需要耐心,还需要足够的忍耐力。
  每年八月份,正是北方的三伏天,人钻在玉米行子里,脖子挂个小布袋,里面装满种子,半指一个间距挨个把蒜种塞进土里。玉米叶锋利如刀,花粉奇痒难受,栽种时若不穿长袖戴帽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两只胳膊、脸颊就会被划成地图,手背脖颈也会因痒而抓得面目全非。早晨下地,露水多,还没等干活儿,裤子衣服已经全被打湿了,稍微沾点土,便混成泥巴,弄得脸上、腿上到处都是。一到傍晚,蚊子嗡嗡挑衅着人的听觉神经,稍微迟钝点,就会被美餐一顿。姐姐告诉我,说蚊子咬的时候盯着它看,不要着急拍打,等过几秒钟,吸上血后,蚊子反应迟钝后,一拍一个准。这是我们自己总结的经验,百试不爽。
  有时候碰到暴雨天,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是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我和姐姐、妹妹在地里赶着最后一点农活,突然变天了。刹那间,雷声滚滚,眼看着最后一行大蒜要种进地里,天却下起了暴雨。干燥的空气里,瞬间飘满了黄土的味道。空旷的田野无处避雨,我们三个人只好把小篮子顶在头上,光着脚往家里跑。最初还努力不让雨淋到自己,到后来,也就不管不顾了,任由雨水往下灌。到村头的时候,母亲拿着伞和雨衣朝我们跑来,迅速给我们打起伞、披上雨衣,我们委屈地哭了,凌乱的头发上散落着蒜皮、泥土……
  上了高中,农活能干了,却不怎么干了。每到农忙时候,总是要电话里叮嘱母亲,千万别再种蒜了,哪怕种点麦子或者其他作物,只要轻松点不累就行。母亲说,等你上班了我就不种了。等我上班了,母亲又说,等你结婚有孩子了,我就不种了。等有孩子了……
  秋天,玉米黄了,又是收获的季节,我拿着工具毅然决然地去了充满回忆的田地里,用尽全力干活儿,不再像小时候,太阳没落山便催着喊着早点收工回家。
  风吹过玉米穗儿,撩起母亲稍显凌乱的头发。
  同样在收秋玉米的大婶问母亲,“今年种了几亩?”
  母亲笑着说,“二亩半,年龄大了,干不动了”。
  (作者单位电务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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