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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3年02月15日
父亲的炕桌
常彦杰
文章字数:2438
陕北农村的过去,但凡讲究点的人家,炕上总是横放着一张大约有一尺高,一尺宽,二尺多长的炕桌。来客人了,便把水杯、香烟、自产水果,糕点一类的东西摆在桌上,招呼客人上炕就座,然后倒水递烟让吃,问长问短地攀谈,既体面,又方便,更能体现出主人家的好客和大气。接着再摆上几个下酒的凉菜及酒具,便与客人推杯换盏起来。酒毕,撤下这些碟碟盘盘,摆上盛油、盐、酱、醋,葱花和韭菜段、油泼辣椒、炒芝麻(碾碎的)一类调料小钵的油漆木盘和盛有肉臊子的盆,一碗碗热气腾腾的揪面片或饸饹面便端了上来,让客人在炕桌上大饱口福。一般人家便以一块浅色油布代替炕桌的功能,总觉得不如摆在炕桌上有范儿,至少吃喝起来不要老是躬腰。逢年过节,改善生活,自家人也是这样使用炕桌的。尤其过春节的时候,在炕桌上摆上酒醉的红枣、自炒的南瓜籽和花生、水果糖、油炸类的食品,显得特有年味和优越感,也方便招待来家拜年的晚辈。家里有念书的和识文断字的,常常会在炕桌上摆放书籍、笔墨纸张一类的东西,随时备用,也显得有书香气。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有炕桌,代表这家人经济条件尚可,有读书人,说明日子过得比较讲究。
父亲是能识文断字的,晴耕雨读是他的习惯。他特别想有一张炕桌,方便他农闲时间和雨天抄抄写写,翻翻读读,招呼客人也显得庄重和文明。但因20世纪60年代家里困难,置办不起。
70年代中期,我回家探亲,意外地发现,窑居里地下多摆了一只柜子,炕上摆上了两张炕桌。父亲见我惊诧,便说:“你母亲这辈子就喜欢地上能摆一只柜子,把杂物收放进去,柜盖上摆上镜子、相框、水杯一类的装饰(也是日用品),显得家里整齐卫生有景致;我就喜欢炕上能摆张炕桌,招待人,看书写个字什么的方便。你参加工作了,家里生活条件有所改善,我腰杆子也硬起来了,于是把脑畔上两棵成材的椿树斫了,雇木匠做的”。是的,父母的所爱我是知道的,这下便了了他们的一桩心愿。
柜子且不说。那两张炕桌漆的是驼黄色,做工不太精致,但对父亲来说,那便是“珍宝”,时常为它“擦饰整容”,一段时间摆在炕中央,一段时间又摆在锅头(陕北窑居土炕上靠锅灶一侧),一段时间又摆在地下支着的门板床上。每天吃饭他都要“上桌”的。下雨天和寒冷的冬季,村上年轻些的农人喜欢下象棋、打麻将一类的娱乐;上岁数的则凑在一块,蹲靠在阳崖根晒太阳,家长里短得开心。父亲则戴上老花镜,坐在炕桌旁,聚精会神地在书中寻找着他的快乐。看到精彩处,还小声诵读起来。哦,此时的他已进入境界,“忘我”了。一年三百六十日,绝大多数时光是与黄土地打交道的,难得有机会和闲心来享受这样的生活,他当然很珍惜。这时候的他,不像一个农夫,分明是一个“老学究”啊。
村上不识字的农家居户不少。有儿女出门在外的全靠书信联系,读来信、写回信便成了父亲的一项业余爱好。有时从地里还没回到家,便有邻居拿着来信在家里急等父亲回来帮助他(她)们解读收到的“天书”,回复对方的“期盼”呢。这时候父亲便戴上老花镜,坐在炕桌旁一字一句地念完来信,又细心征询来者想要回复的内容后,便伏在炕桌上字斟句酌地写好回信。父亲文字表达尚可,总能把来者的心迹在回信中说得清清楚楚,来者特满意。有位老农的儿子与儿媳在外地闹矛盾,求父亲写信劝导。父亲了解缘由后,觉得两人都没干出格的事,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完全有和好的余地。趴在炕桌上设身处地思索了一番后,便依这位父亲的身份,给他儿子媳妇写了一封颇有些文采的信,以朴实的语言陈述弊端,以接地气的道理说服双方,以情感铺垫打动人心。他儿子与媳妇看了后,从内心深处受到震动,重归于好,专门回信表示了对"捉刀者"的感激和深深的谢意。春节前夕,父亲又在炕桌上抛洒笔墨,为邻居们书写对联。虽然他的毛笔字尚缺功底,但总能给这些不识字的农人带去节日的装饰和喜气。
炕桌也是父亲的“宠物”。每次来了客人,他总要“显摆”一番。在我探亲期间,正遇着他50年代初在米脂法院一块工作过的老同事,也是他的老朋友来看他。他便令我把两张炕桌擦拭并拢摆在炕中央,让母亲生火炒菜,把我带回去的烟、酒、糕点等物品择样取出部分摆在炕桌上,把茶泡在茶壶里摆在炕桌上,便于他的朋友分享起来。一会儿母亲把一盘鸡蛋炒豆腐,一盘猪肉炒粉条端放在炕桌上后,又让我也陪这位叔叔喝酒。几杯酒下肚,父亲便饶有兴致地夸赞起他的炕桌来:“质材上等椿木,纹理通直,结构细致,防虫耐腐。榫卯结构,雌雄同体,没用一棵铁钉,耐看耐用。”叔叔说“你这炕桌大面不够平顺,油漆不上档次,做工不够精致。”父亲辩解说“我这炕桌是,内敛质朴,表里如一,不示张扬,端庄优雅……”说着说着老朋友俩便哈哈大笑起来。是啊,炕桌是父亲的“宠物”,谁要说它的不是,他听了肯定是不会舒服的。
自从有了炕桌,父亲的心情也越发振奋了,对子女们的学习,过问得也勤了。以往弟弟、妹妹们放学回家或站在地上,把书和本摊在门箱顶上写作业,或身体全部趴在炕上写。有了炕桌,父亲便“资源分享”,要求他(她)们坐在炕上,趴在炕桌上写。“有了炕桌,字再写不恭正,可没有借口了。”父亲这样要求着,时不时地还进行检查。
80年代中期,父母年事已高,身体孱弱,丧失劳动能力,经常要找医生,便逐步移居米脂城内。离开农村小院时,包括大衣柜等大件物什都没有搬去,唯独把两张炕桌搬进了城。暮年残躯的父亲,闲来无事,便趴在炕桌上读书。后来又迷恋上了《圣经》,便每天躬着瘦弱的身躯,趴在炕桌上抄写《圣经》,从七十岁抄到八十岁,硬是把几十万字的《圣经》书,完整地抄写在五十多个16开笔记本上,这使他与炕桌的感情更深了,后来油漆脱落有斑点,便又请来油漆工重新打磨油漆了一遍。偶尔有人问他为什么做了两张,他回答说,因为我有两个儿子,希望他哥俩都能养成爱看书的好习惯。
2007年,父亲不幸罹患胃癌,已到晚期,卧床不起。妹妹们给他喂药,把他扶起来,每次都是把炕桌移到他身前,在炕桌上进行的。诀别前的最后一个动作是鼓足劲,伸出干枯的手臂摸摸他的炕桌;最后一个眼神是强力睁开无神的双眼瞅瞅他的炕桌……
 (作者单位:离退休工作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