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喜欢的不仅是摆在地上的那只柜子,更喜欢与柜子并排摆着的那架标准牌缝纫机。为了保护好它,她专门进城扯了一块刺有一朵朵荷花的粉色丝绸布,缝制了一个合钉合铆的套,不用时便把机头藏进机身套着,既保护了缝纫机、为居室添了景致,也多了一张小桌的功能。
母亲想拥有这架缝纫机的夙愿,是从上世纪50年代萌生的,心心念念20年,一直到70年代中期才花了150元买回家的。那时我每月的工资才是50元8角6分,这在当时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母亲与缝纫机结缘,得从我上学说起。1956年,因为我们村上的民办学校只开设小学一至三年级的课程,我已经是三年级了,父亲提前考虑,在米脂城内租了一间房,把母亲和我及妺妹带进了城。虽然母亲为我缝制了一身崭新的衣服,但同城里的孩子比起来,显得土气。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就到门市上扯了布,带我来到草场口(米脂城的街道名)缝纫店准备为我做一件上衣。谈好价格后,母亲便直愣愣地盯着缝纫店的老板用皮尺在我身上量尺寸,在摊开的蓝布上横划竖划,然后沿着划好的白线熟练地剪裁起来,十几分钟就裁好了,再交给一位阿姨在缝纫机上轧起来。母亲又直愣愣地盯着那位阿姨操作。也就一顿饭工夫,衣服就做好了,我试了试,满洋气的,母亲也很满意,带我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那次进缝纫店的经历,对母亲的影响很大,开阔了她的眼界,让她认识了新生事物。她后来便浮想联翩起来:自己家孩子多,为了缝纫一家人春夏秋冬的衣服,常常需要鸡叫起、睡半夜,一针一线地辛苦操劳。这样的辛苦虽然满足了家人遮体御寒的需求,但那种手艺毕竟只适合在农村。眼下进城了,还得跟上形势,“入乡随俗”,穿着得体些。中山装、学生服靠手工是缝制不出来的。到缝纫店请师傅做的话,开销大,而要是自己拥有一台缝纫机,自己动手做,那多便捷啊!于是,母亲就做起了拥有一台自己的缝纫机的梦。
想自己拥有一台缝纫机,先得学会这门手艺,才有意义。从那时起,母亲便秘密行动起来,有空就到缝纫社的大玻璃窗前,用心听、仔细看别人裁剪和在机子上缝制衣服的过程。站上十几分钟,害怕人家驱赶,就在街上转一圈再去听和看——母亲这是在偷着学艺啊……
母亲为人随和,心地善良,乐于帮助人,很快在我们租住房子的院内树起了威信,尤其与隔壁一位新婚不久的郑阿姨关系好,没事了就凑在一块聊天。郑阿姨也是从农村新近进城居住的,性格开朗,干出力气的活很拿手,干手工针线活计却有些笨拙,这恰恰是母亲的强项,便倾心帮助。没过多久,她家便买了一架缝纫机。郑阿姨知道母亲心灵手巧,就真心实意地邀请母亲与她一起学。起初是轧鞋垫,母亲很快便掌握了要领,又开始做小孩衣服……就这样不到半年光景,母亲就操作自如了。只要是裁剪好的,母亲就能把它缝好,一点也不比缝纫店缝得逊色,成为院内的“高手”。
手艺学会了,母亲就试探父亲的口气。父亲说,我们在老家刚整修了地方,正还欠账呢,手头拮据。母亲失望了,便指着我说,“孩子,你父亲我指望不上,将来靠你了。”说着说着,落寞地哭了,我一边点头,一边为母亲擦拭了眼泪。打那时候起,我也有了一个梦想,那便是为母亲圆梦。
60年代初,随着父亲被精简回乡,我们家又从城里搬回了农村。父亲没有了固定的工资收入,家庭生活困难是必然的,这意味着母亲离自己的梦想距离更远了。好在一家人在农村生活,穿着好对付。1970年冬季,我要参加工作了,母亲又看到一线希望。离别前,拉着我的手,最后一句叮嘱是:“孩子,有条件了帮妈妈圆梦。”
于是我省吃俭用,按时给家中寄着生活费。大妹妹婚后,也力所能及地接济点。母亲与父亲尽量节俭家庭花销,每年存个十元、二十元、三十元的不等。到70年代中期,终于存足了买一架缝纫机的钱。父亲劝母亲说,“现如今两个孩子已成家了,负担轻了,咱俩还是买衣穿吧,你也上岁数了,买缝纫机用处不大。”母亲说,“我指望你买没指望上,现在靠孩子的钱买你也干涉?”父亲无言以对。那年代买缝纫机是要指标的。母亲便又提上礼品,求爷爷告奶奶,终于弄到一张供应券,把缝纫机买下了。运到家后,她像抚摸孩子头似的,轻轻抚摸着,仔细端详着黑油油的机头,不经意间流下了两行热泪——那是实现了存留心底20年的梦想而激动不已的泪;那是托儿女们的福,终于能在人前挺直腰板、有了体面,可以随时使用,而感到无比骄傲和自豪的泪……
自从买回了缝纫机,家里便热闹起来。村上的人都知道母亲有裁剪和在缝纫机上轧衣服的技能,都知道母亲为人随和,乐善好施,有求必应,便纷纷带上新买的布,上门求母亲为她们做衣服。有的甚至把旧衣服拆洗干净拿来让母亲再缝起来。母亲心情大好,总是笑眯眯地把活接下来,尽自己的本事让来者开心。母亲是穷苦人,非常理解求人者的心态和难处。那些年母亲为大伙做衣服从来都是态度和蔼、不收报酬,谁要提钱,母亲就不高兴起来。那些年,仅缝纫机上的专用线,买了有上百元的,是我们村里名副其实的“义务裁缝”,直到80年代中期,我家陆续搬进米脂城为止。
进城后,母亲由于种种原因身体大不如前,缝纫机便成了居室中的摆设,每天起来,母亲总是要在它面前坐一会,自言自语,看看摸摸的。偶尔会打开擦拭,为它注上润滑油。
新世纪之初,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生活已不能完全自理,也许是老年痴呆的原因吧,言语很少,别人说话,她也不怎么答茬,许多事记不起来了,一旦看到缝纫机,眼睛便来神了。2007年,我回家待了三个月。一次母亲坐着轮椅,让我把她推到缝纫机前,一边抚摸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对我说,“缝纫机家里用不上了,你是我的长子,它就交给你处理吧!”说着说着,母亲哭了,我也落了泪。她与父亲的宅居值钱,从没嘱托让我去处理,唯独交代我去处理缝纫机,可想而知母亲对自己这架缝纫机喜欢的程度。细细思量母亲的这一举动,肯定还有她深层次缘由的。
2009年,母亲走完了她82岁的人生之路,与我们,与她心爱的缝纫机永别了。为了了却母亲的遗愿,我把这架缝纫机带回西安自己的家,摆在阳台上,成为我的书桌。每天看到它,仿佛母亲就在身边,仿佛母亲在审视着我的一言一行。缝纫机对我们用处不大,母亲早些年就知道的,我心里明白,母亲让我们兄弟姐妹继承的不单是这架缝纫机的所有权,而是要我们继承她的为人处世,继承她的助人为乐,继承她的勤劳善良。母亲啊,我们兄弟姐妹记住了!
(作者单位:离退休工作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