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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4年03月27日
花的美意
乔晓荣
文章字数:3457

  每年立春,天上都会撒几片雪花,出几个暖日,又撒几片雪花,再出几个暖日……雪与日,春与冬,就这样,反反复复,交替,纠缠,互融,不知停止,不知疲倦。直到蛰伏于大地的跃跃百虫,林林野草,森森树木,灼灼花朵心急如焚实在看不下去,商议共邀一声巨雷强行阻断它们没完没了着实气人的缠绵。
  惊蛰后,沉睡在深冬长梦的冬才被彻底惊醒含恋而去。与万物相会的春来了,春真的来了,不信,你看,花都开了,就在那片枯的褐的瘦的枝上,凌寒盛开着一朵迎春花,金黄娇小,楚楚动人。
  哎呀!你可否搁下你手中的活计?你可否放下你心中的愁苦?你可否抛弃你执念于他人的期望和定义?可否痛快地走进春天,晒晒太阳,踩踩泥土,吹吹风?
  请你不要莫道官忙身老大,即无年少逐春心。春的蓬勃不一定能阻止你生活中苦难的发生,但它生发的力量一定会给你度过今天的温柔和勇气。所以,我还是要嘻嘻地劝你说“凭君先到江头看,柳色如今深未深。”
  赏花的最佳季节,当然是春天。赏花的最佳去处,当然是公园。初春看完《故宫100》,其中讲到清代皇家园林颐和园每到春天花事繁盛,烂漫似海时,就难掩心痒痒,顿生李白式的豪迈——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花开时节动京城啊!出发北京。
  一番激动后,因琐事计划暂搁浅,但一点儿也不影响心里的美滋滋。
  下了楼过了路拐了弯,细雨一路跟随,尾随不去润无声,洗去了浮尘也去了喧嚣。走进南湖,就像走进了唐诗宋词,也像走进了幽幽梦境。
  花正开,黄亮亮,肥润润,花瓣挂着雨滴,雨滴映着金黄,滴滴晶莹,朵朵剔透。千朵万朵如黄色蝴蝶高高低低,密密疏疏狂舞于二十万平方的水波之上。
  大片满满的黄,顺眼顺耳顺心弥漫全身,胸襟涌荡着自然之气,一呼一吸皆陶醉着黄,一颦一笑皆萦绕着黄,不舍快步,绕过枯草在婆娑的黄中缓缓而行。
  云聚云散,雨骤雨疏。几个小步转身,驻足远眺,纤细柔软的藤缀满本想探着身子扯向水面,去向它更为辽阔地域的花的一生,无奈被身下朝夕相处杂乱无章又自然有序的石头拦住。几次攀扯几次阻拦,生的力仍继续涌动,不屈不挠仍要躬身临空摆动,朗朗清风,轻拂花枝,花凫水,水凫花,一波三折,三折九涟漪,荡得满湖朵朵金黄,隐隐跃动如小鱼,这极致之美,是花之所向。只是这美得不像话的平行画面,让人傻傻分不清到底是泥土里开的花还是水里开的花。本是一片万年孤寂的乱石,却也因攀身的花藤而生机勃勃。
  雨住天晴。一声鸟鸣,又一声鸟鸣,鸟鸣园更幽,声声清脆悠扬把被黄色渲染的湖水点染成袤远的原野,置身于这茫茫的花海中,花海连天的尽头,白云四处缭绕,连成一片,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时,倏忽间却又不见了。
  两岸对望,百米外缓缓走来位姑娘,白净光滑,玉菩萨似的长裙,长发,飘飘乎,摇曳在高的黄的花枝间。一会水汽漫过她整个人影,一会花掩映过她齐发的腰身,看不清模样,俊美的身姿在她挪动的脚步中一会清晰一会模糊,风把她的裙角吹起来,也把她的长发吹起来,无辜又忽闪不定的身影让人觉得她就是《诗经》中那位左右采之,左右芼之,让人醒也想,梦也想的姑娘。
  黄的衣,黄的影,黄的光在湿的云雾中渐浮渐沉,成团,成团,再成团。朦胧的黄亮中,我看见一抹红,是手指那一抹耀眼的朱红,那是我无数个灯火阑珊时,月光洒在窗格里的回忆……
  繁星满天,我和祖母面对面,头挨头,都坐在矮的木的圆的凳子上,祖母目光低垂,专注。她小心地把白洋瓷碗里捣碎的红色指甲花泥一小块一小块用勺子尖平铺在我小小的指甲盖上,如做精美的蛋糕,不外溢一丁点。再用母亲刚摘回的构树叶一包一折再一折一包,我目光像追光灯似的追着祖母一缠一绕一勒一绑的手指,也追逐着祖母笑盈盈慈爱可亲的画面,一种很多年后,一回想,就很幸福的画面。祖母每勒一下,都会轻声问“紧不紧?”“勒不勒?”我都一一回答“不紧也不勒”。片片叶子在祖母手中成了棱是棱,线是线,角是角的豆腐块军用被。
  夜色朦胧,小小庭院将一大片蓝的天空收纳进来,同时,也收纳一大片月光。
  月光游移,小院安详。
  牛安详地吃草,凤仙花安详地开着,母亲安详地洗衣服,祖父安详地抽烟,猫咪安详地摇尾巴,星星安详地一眨一眨,地上所有影子,安详地一晃一晃……
  祖父安静地坐在祖母身旁,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静静地看着祖母一个一个地给我染指甲微晃的背影,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这是他几十年不变的安详、踏实。
  母亲边洗衣服边用毛巾擦腿,那是她刚为给我摘包指甲用的构树叶,被树皮蹭破的伤口,血丝红红。祖母叮咛母亲一定要摘不大不小的构树叶,大了怕我手指太厚重,小了怕侧漏失了指甲花的颜色。这种叶子不仅韧性好,还具有解毒消肿,除湿止痒的功效,是最佳首选。
  在乡下,构树不难找,田埂村头都有,只是树形粗壮高大,想摘其叶,就需爬树或攀高。但只要我的手指不遭罪,这点皮外伤,不算啥,母亲从不言苦。
  我晃着十根包裹严严实实的手指,又期待又欢喜,跑去让祖父看,让母亲看,让猫咪看,兴奋的影满地撒欢,他们也都欢喜着我的欢喜。
  祖母拾起碗,摸摸我的头,笑眯眯说:“晚上不敢放屁哦。”我不以为然,手舞足蹈。母亲哈哈补充说;“放屁后的指甲会成屁红。”刚刚还欢喜的心一下子沉重了很多,极力回想晌午吃了啥饭,吃了多少,我怕漆黑漫长的夜熟睡后自己无意识地一个屁毁了我所有的美好期待,又埋怨祖母不早早告诉我这一情况,早知如此,为了美,晌午饭我可以不吃啊!一家人看我因屁困扰的心而使面容凝重笑容消失,都簌簌笑出了声。祖父把我揽在怀里想给予安慰,但焦虑不安的我还是极力挣脱他宽大的怀抱。
  祖母牵着我嫩嫩的胳膊,让我躺在庭院凤仙花旁的竹床上,搬来木凳又取来蒲扇,坐床的边,低头轻附我耳朵,轻声说:“放心,我会一晚上守着你。万一放了屁,我就这样给你扇得远远。”听后,安心很多。但被裹的十根手指时间久了,紧绷绷,火辣辣,不透气。我躺也不是,侧也不是,祖母一手轻晃扇子,一手轻婆娑我的耳朵、胳膊、肚皮、腿。还说我生得白净,连骨头缝的褶皱处都是白白的。她知道任何美的背后,可能或多或少都有疼和痛的代价。
  在那个夜色与月光交织的夜晚,祖母左一扇右一扇,不知扇了多久。
  感觉风从四面八方聚来我身上,很是舒服。听见蛐蛐的啾啾叫声,听见树叶稀稀稠稠的沙沙声,听见牛鼻孔长长的哈欠声,听见……十分清晰。“放心吧,我会一夜守着你。”我的眼合上睁开,看天上最亮的星星,看树影里圆的月亮,看祖母手中晃动的扇子。“睡吧,睡吧,我会一夜守着你。”我的眼再一次合上又再一次睁开又再一次合上,股股轻柔的风慢慢送我进入梦乡,梦中,祖母为我扇着夜的尘,让梦在巨大的静的安全的夜里溶解得贴切真实。
  春天的时候,祖母就带着猫咪开始在庭院刚一进门的地方侍弄她的花,天天看枝上刚冒出的新芽,这个大了,那个小了,这个绒毛细细,那个花瓣展展。祖母取出包裹一年的花种子,松土、撒种、洒水、编栅栏。家里藏着祖母爱的人和一切喜欢的事,她很少出去甚至很少出大门。每年春夏,红的凤仙,粉的月季,五彩斑斓的太阳花,一朵一朵,满院摇曳清香。只要花一开,我就觉得我家土墙土地土屋的院子,无比金碧辉煌。
  祖母常说院子有花,家不败。
  我懂祖母的心,她是说“即使再破败的院子,再苦难的生活,只要家中有花,都会让人心里觉得日子有了盼头和朝气。”
  就连我家的牛羊也懂祖母的心,即便再饿也未偷吃过祖母的花草。就连猫咪也受影响,从不去花里乱扑腾,从不去攀花的枝玩。
  秋天,叶子黄了,花儿枯了,祖母看着曾水汪汪红艳艳的花,渐渐缩小,枯萎,最后紧紧簇着,耷拉,蔫了,干了在枝上,再独自安详地拿把板凳坐在秋风里,把片片花瓣取下,细心,耐心,安心地装进一个洗净、晾干用过的醋玻璃瓶里,盖上木的楔子后,放在她和祖父睡觉的炕头窗台上,中午极度明亮的阳光洒在玻璃瓶上,枯的花瓣在瓶里千回百转,闪闪烁烁,斑驳的花影携着一生的秘密,安静,绝美地映在祖母青色的被角上。
  这时,饱满的种子也由褐色变成黑色,一部分在阳光中自然崩开滚落进泥土,另一部分随风或搭在鸟翅膀上以这种浪漫飞翔的方式去了更为遥远的地方。剩在果壳里一小部分的种子,祖母一一包裹收藏,放在挂墙的布信袋里,以好来年送给村里向她讨要花种子的人。
  十三年后,我们搬家了,离开了那个有着无数个欢声笑语的小院。再二十年后,那个小院房屋倒塌,凤仙无存,牛槽残破,就连瓷实的黄土地基也全部消失。从此,我也再未染过指甲,我童年的“故乡”彻底成了一个“无凭无据”的名词。
  如果你问我有什么花可以象征一个人的童年,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凤仙花。是的,凤仙花几乎成了我的童年之花。
  我曾无数次渴望再走一走那条走过无数次的土路,无数次渴望每天一推开门就能看见红的茎红的花和红的祖母柔软的影。
  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