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春天,花就开了。
花一开,我的耳畔就响起了万千种声音,听到花开的声音,我就跃跃涌生出了想觅着声音去追赶的冲动。不管是走路、还是乘车,不管是骑车、还是坐火车,不管是独行还是与众,突然间,广阔的平原,巍峨的山间,横陈的云雾,峭拔的丛林及晚钟初响的寺庙,都隐秘交织着我的身影。
去南方看花,对我来说,并不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而是蓄谋已久的事,记不清有多少次来来回回这样的想法。
儿时,邻居家后院有棵桃树,一到春天,满树桃花,红扑扑,粉嫩嫩,很是好看,缀满花朵的枝条横在低矮的土墙上。我喜欢得不得了,又够不着,就拉祖母来,让她扶我坐在墙头,看个够。祖母笑着说女娃娃家怎和男娃一样土匪有野心。我两条腿悬空,左右摇摆,影子在桃花上一晃一晃。不远的桐树、枣树、椿树、槐树的枯枝还未返青,多少有些寂寥惆怅,像久候着什么,但候也不至,天地造物有时序,干我何事偏爱桃,我就爱它一树明媚的生机,又奈何。顺着光亮看它粉的瓣、粉的蕊、粉的丝、粉的柄、粉的子房,满树的粉白在我眼里延伸、再延伸。因站高,看得远,也看得更粉、更珍贵。不知愁滋味的我想以万年虚度光阴,就这样,与它久久对视。真正迷人的是一个人坐在墙头,看自己怎样从这株旷世的寂静热闹中一点一点慢慢变红。只觉仙人仙境,长日好悠闲。
天黑了,不是纯粹的黑,头顶还有一扇窗,左上角漏着一颗星,微弱的一点光。三月,不是那种彻骨的冷,但母亲还是执意要用她脱了裤子的光腿给我暖被窝,我蜷缩的身体,被母亲的体温一点点焐热,酥油般慢慢融化。
我心里装满了桃花,舍不得睡,也睡不着,我闭着眼睛,眼皮一闪一闪,假装睡。母亲看着我,也假装以为我已睡着。听见狗叫声,知道有人来串门了。听见牛的叫声,哞——很长。听见祖母叫猫咪的轻唤声。听见祖父送客人的脚步声。听见后院木门开了又关了的吱扭声。听见桃花放弃昨天一切的憨睡声……
花开的夜晚,平静又祥和。我只是这夜的一部分——渺小、简单、无忧。很快,我如胎儿,沉浸在这夜的子宫里,睡着了。
清凉的晨光打在窗棂上,人还在朦胧中,讨厌的公鸡就一遍遍地叫,持续在人的耳边打鸣,不紧不慢,不大不小,不把人弄醒誓不罢休。似醒非醒的我,伴着打鸣声,又昏昏欲睡了,清梦一场接一场,梦见祖母坐在柴门小院中,在瓦屋冷月下,给我做了顶红帽子,红色轻柔的冒顶上全是桃花,就连垂下的两根细带也绣满桃花,一朵一朵,就像长在上面一样。我激灵一下,醒了。一睁眼,我的枕边果真放了顶粉红色的帽子,和梦中的一模一样,柔软的冒顶,细长的系带,都长满了桃花。一时,我仿佛进入了虚幻之境,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难以辨识。祖母说,醒了,脸上的笑容如一朵微微展开的桃花。我才知道这一切不是梦,是真的。
晚上,祖母叫回猫咪后,就去了后院,一朵两朵百朵千朵捧了一怀桃花,放进石槽里,用木棒槌一声声捣碎,加水调成糊状,再将一块白布放入印染,反复揉搓,晕染好的布在炉火中烘干,天上繁星闪烁,村庄田野交织,祥和静谧中,祖母低头一针一线绣着一朵朵桃花。
我戴上桃花朵朵的帽子,像个刚被烘焙出来的面包,饱满,鲜亮,身后是无边的麦田和村庄。在乡村那个如蒿草一样随意长大的孩子中,祖母却让我美得很精致。美,让我有了前所未有的骄傲,也有了想象的资本,长大后,我要嫁给怎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我这顶绝美的帽子,我愿意成为一个有野心的姑娘,在每个春天去很远的地方展示自己的美。
年少时,远方这个词自带诗意,远方的意义大于风景本身。
但这人世间的岁月又饶过谁,当它划过每一个人的心头时,深浅不一,只好,各自吞噬。
这次来南方看花,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和大多数中国的夫妻一样,越老越恩爱,越老越需要对方的滋养。是啊!目送孩子上了大学,安顿好住院出院的老人。只是可惜了我们的青春啊!祖母生前常说我鼻梁挺拔,鼻头圆润丰满,是个主财旺夫的好命。可是她做梦也没想到,结婚后,我的命运就像被扯下了一块大黑布,包裹得我不得动弹。生孩子后,每个春天,我像蛰居的小鼠般只是探出头,瞄一眼春天匆匆而过的脚踝。躲在屋子的角落,望着窗缝外风和日丽,桃红柳绿,感觉每一口呼吸都是偷来的。
二十七为君妇,二十八就上了望夫台,白天望,晚上望,春节望,孩子发烧望,自己生病望,望星星,望月亮,望穿了秋眼,望断了门槛,门前却迟行迹,生了绿苔。这一望,就是二十二年,桃李红的年纪就过上了愁水复愁风的日子。
还好,这些年,我一直把自己摁在书堆里,不窥探别人,也不轻易被人打扰。戴着祖母做的那顶桃红帽,我在文字里走过了千山万水,文字的边界有多大,我的世界就有多大。
某种意义上,要感谢被上帝关上的一扇门,我才试着去打开那扇从没注意过的窗。现在,只要时机允许,我就抓紧行动,买票、上路、见面、读书、写作、重生。
孩子说:“妈妈,这个春天,你去看花吧,去南方看花,不要在家里呆着。”
打开12306,买了一张渭南北到重庆西的高铁票,那天晚上我告诉孩子,妈明天去重庆了。孩子激动地说,妈,你终于行动了。临走前,给父母快递了两个月的阿托伐他汀钙片和阿司匹林肠溶片。早上清空了冰箱,关了水,断了电,锁了门。心空了,也充盈了。
妥协、悲苦、责任、温暖,以及爱和慈悲,是一个人在不同阶段的必须经历。
火车开过日常的烟火,往远方开去。窗外,城市、麦田、村庄、河流、梯田、山峰、白云一闪而过。高铁上,看到一些新鲜又陌生的面孔,或浪漫或悲伤或等待或幻想,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但我相信,她们都相信远方、相信美丽和善良。
停站中,我掏出一本家里未读完的书——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他说:世上有许多事物或事情,存在或发生于我们的意料之外,它们的出现,使我们的生命进程不时涌起波澜……
今天,我牵着老公的手,走在照母山的丛林中,拍拍落在他白发上的花瓣,真实又虚幻的感觉,让我忽有种轻微的晕醉感,泪水痒痒淌过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