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一天,闲来和上初中的女儿聊期末考试成绩。3岁的小女儿忽然笑嘻嘻地说道:“妈妈,我在幼儿园考了一百分。”我顺口答道:“那很好,保持住哦,我们都喜欢一百分。”小女儿便歪了头,眼睛清亮如洗,回说:“那你就去考呀。”
我听完一时竟无话可回,哭笑不得。小女儿说“那你就去考呀”,分明是将百分看作街市上的物事,仿佛人人皆可购得,只要肯去铺面前一站。这倒极有道理,成人终日营营役役,岂不正是赶一场又一场的考试?升迁是考,贷款是考,连那病榻前侍奉的亲孝,也成了亲友邻里暗自评分的课题。我们笑小儿天真,却不知自己早陷在更大的“考场”里,挣命想博个高分。
大女默坐一侧,神情恍惚,大约尚在咀嚼试卷上的红叉。她已是晓得分数之重了,晓得那数字能定一日阴晴,判一夕哀乐。她见我语塞,嘴角便浮起一丝极淡的笑,不知是笑妹妹的天真,抑或是笑我的窘迫。
我自是日日赴考的。晨起为柴米油盐计,夜来要同自己的倦怠相搏。这等人的试题,向来没有划一的答案,亦无先生执朱笔批改,只在心上刻下深深浅浅的印记。小女口中的“考百分”,在我辈已是奢求——成人的考场,向来只分及格与不堪,何尝有满分一说?
便是那街市上奔走的外卖车手,何尝不在考他的试?须计算路程远近,须揣度客人缓急,再给客户陪个微笑好给个好评。便是那路口卖豆浆的大姐,也日日应试:豆要泡得恰到好处,糖要撒得不多不少。便是那路边卖菜的商贩,终日在考他的试:不停地换着遮阳棚的角度避免太阳晒着蔬菜,还要不时地给蔬菜洒上水,让其看起来更新鲜。他们的考卷铺展在晨光暮色之中,没有分数,只有生存。
小女的眼睛清亮,是因尚未被“结果”二字所污。她只见“百分”之可喜,不见考途之艰辛。殊不知人世最大的试炼,恰在于明知没有满分,却仍须勉力为之。农人种地,未必岁岁丰收;匠人作工,未必件件精品;文人属文,未必字字珠玑。然而他们仍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何也?
大女儿忽然开口道:“妈妈小时候考过百分吗?”这一问倒教我怔住了。记是记得的,也曾有过纸上的满分,那时的欢欣如同小女的欢欣,清浅而完整。但如今的考试,哪还有什么百分可言?不过是今日胜昨日,明日胜今日的无穷尽的追赶罢了。
小女等不及答案,早已蹦跳着去搭她的积木了。她将“考试”二字随手一抛,如同抛却一件穿旧的衣裳,浑然不觉其中重量。倒是长女若有所悟,看看我,又看看妹妹的背影,眼神里渐渐浮起一种复杂的东西——似是怜悯,又似是畏惧。
阳光斜斜地切过窗棂,将我们三人分成明暗两界。我忽然明白,人生实为一场无终之试:幼时考分数,长时考生存。而真正的奋斗,恰在于明知没有终场铃响,却仍然端坐考场,一笔一划地填写下去的勇气。
小女搭的积木“小房子”一次次倒塌在地,她却不哭,一遍又一遍去搭,乐在其中——这何尝不是一种考试?何尝不是一种不论结果的努力?
成人世界的可悲,不在于得不到百分,而在于早早地放弃了应试的勇气。而真正的奋斗,或许就是如小女一般,即便不知考试为何物,仍然欢喜赴考,即便“小房子”倒塌,也不减其乐。
试场无边,唯有奋斗不息而已。